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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社会交换的情感基础
林南
“关系:社会交换的情感基础”这个题目,大家看了可能很奇怪,关系有什么好讲的呢?因为我们中国人每个人都是关系的专家。如果我要问一下,你知不知道关系是什么?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我说你举个例子,告诉我最近一次你对关系的运用,你大概稍微想一想就会想到,这是我们日常生活常常接触到的一个名词。
实际上,“关系”这个名词具有普及性,但是非常复杂。我们中国的学者,从梁漱溟先生以来,到费孝通教授,到现在,大家一直在讨论关系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西方的英文里面,“关系”的翻译很困难,很多人把它翻译成social relations,实际上不能表达出来这种关系的意思。我们的关系是一个交换或者西方讲的connection、relation的其中一个特点。我的这篇文章是用英文写的,如果字体正写的话,就表示是sociology,如果字体斜一点,表示特定的关系。在西方学界,尤其是跟中国有接触或者研究的,就用“guanxi”,他们对关系的了解就更远一层了,因为他没有直接地身处关系其中。所以,这个题目讲起来是很简单的,大家都知道,但是如果把它讲清楚真的不容易。一直到现在,刚才洪校长也提到,到今天为止,我们大家还在努力,到底“关系”是什么东西,很复杂。实际上我第一篇文章写关系是1989年,但是每次写一阵子就停下来,然后再回头想想看,这是我最近的一些看法。现在很多教授都一直在探讨关系是什么,所以我今天是一种角度、一种理论,给大家作参考。
我今天讲的基本有两大块:第一,关系是什么,它的内涵,关系本身的性质;第二,这个关系和西方人讲的connection、social relations到底是不是有重叠的或者有不同的?这一块是现在在文献里很少看到的,大家直接跳到关系里来了,所以我今天要讲关系和西方讲的社会网、社会关系的学术文献之间是怎样的联系和理论结合。基本上你可以看出一些细节,我一面讲,大家就会很清楚。
最后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题目,关系本身没有价值,可正可负。这一点我也要跟大家澄清一下,社会学和其他社会科学就跟自然科学一样,一个东西没有说一定是正面的或者一定是负面的,它们本身没有价值概念,但是你运用起来就马上发现它有它的正面意义,也有它的负面意义。有时候我们做学问,拿到一个题目的时候,比如我另外做一个题目“社会资本”,我讲社会资本基本上讲社会资本的好处,有人常常说,你怎么不讲社会资本的坏处呢?实际上,任何一个概念有正面、有负面,我讲的正面,实际上隐含着我没有提到的可能就是负面的,这是很普通的,经济学、政治学、心理学、人类历史都是这样,我们不要带有色彩地看这个东西。西方很多人,包括国内很多人把关系看成一种负面性,说你搞什么?搞关系?我希望通过我的解释可以看出来,实际上关系有它的正面意义,当然我们不必回避它的负面。所以我今天会稍微提一下,用关系的阴暗面来讲,提醒我们大家,讲到关系,有正面,也有负面。
第一,关系的概念。
第一个,西方人讲的relationships是一种特定的关系,两者之间的特定关系。西方的sociol relation可以讲很多一般的关系,但是我们中国人讲的关系多半是特定的,两个人或者一个连接线的特定关系。
第二个很重要的要素就是请人家帮忙或者你愿意接受帮忙,英文叫favor,有人说是service(服务),但“服务”好像太大了,一些小favor,比如请你来帮我看看孩子,也算很重要。但是favor在关系的交换行动中一定是一个很重要的考量。
第三个很重要的考量,关系代表情感,一般我们不会去找一个陌生人请他给我帮忙,我都是要找跟我有点情感的。跟我有情感的人不会很多,但是关系就是要以情感为基础出发,所以我们就变成一个连线出去。一步找不到没关系,再帮忙找第二步,所谓的“社会网”的概念就出现了,这中间每一个环节都有一个情感作维系,这是关系里比较特殊的。而且,关系是一种维系性的关系,不是说一次交换完了就算了,一定要维系,这个维系实际上还是一种感情的联系,所以感情是很重要的。西方用sentiment,一种情,我解释一下为什么。
最后讲一般关系和我们所谓的“关系”是不大一样的,如果是正写的话,就表示一般性的relation,如果是斜写的话,就表示中国特定的“关系”。
第一个要解释的就是关系建立的过程。关系讲起来很简单,我找一个可以帮我忙的人,但是实际上不是那么简单,不是直接了当,在很多情况下,我要的这个东西不是在跟我有情感的圈子里的人可以找到的,所以还要跳出去。这个跳出去和西方做社会网的程序是差不多的。照理讲,我如果要找人帮忙,E代表我自己,找到可以给我帮忙的人用A来代表。如果我知道有一个我认识的、有情感的人可以帮我的忙,我就可以直接跟他联系上,但是在很多情况下一步做不到,怎么办?我就在我认识的、有情感的圈子里找一个中间人,用I来代表。我要找一个人,知道他的哪个朋友或者亲戚可以帮我忙的。所以我先找I,希望找对,很多情况下不一定找对,但是我们会用关系的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我要找这个东西,大半是这个人可以帮我找到。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研究课题,希望找到之后,I希望A可以有一个给我帮忙的关系,这个关系必须要有情感维系,也不是生人就可以,他也是一步一步由熟人或者有情感的人走下去。
所以,关系是非常吃力的工作。第一个,我要在我的圈子里找到I,找对了,而且我在算计,在这个人比较熟悉的人里面有没有一个人可以给我帮助的,而且他的关系也是很好的,有情感的,如果有的话,很可能我就可以和I共商。所以我们第一个要研究关系的题目就是关系建立的过程。听起来好像很简单,在文献里真的很少做这样的研究,不管是做个案还是做调查的,很清楚。我找一个人,请问他最近一次或者比较重要的事情的时候找了什么样的关系。他回想一下,大概是找到A、B,我问B找的谁?他说又找到C。这种个案研究,现在的文献很少,如果各位同学有兴趣的话可以大做文章。几个个案做下来以后你就可以累积起来,大概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哪一种人群里面怎么样建立关系、找关系或者找人帮忙。这是第一个题目,就是这个过程是怎么建构的。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抓住几个重要概念。第一个,什么事情?你要找人帮忙,什么事情找人帮忙?如果要人看小孩子,你怎么找人?如果找一个比较好的、可靠的医生,你怎么去找人?各种不同的事情,我怎么样去找到可以给我帮忙的人。第二个,你想找到甲,你会马上问他,你跟甲是什么样的关系?就是我们要知道这个情感是怎么建立起来的。中国人对情感的运用千变万化,很精彩,但是也很困难,为什么?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的圈子都不一样,做法也不一样,我就要看他用哪一种情面可以找到关系。第三个,有了情面,看他怎么连上,我用的词叫“交情”,就是交往,因为情的关系才有交往的意思。我是想尽量符合中文的口语,不见得很恰当,你们可以给我更好的建议。当然有一点很重要,直接、间接都可以,有的可以直接,你如果知道某一个人可以帮我看孩子,而且跟他有情感的关系,你就可以直接找他。不行的话,可以间接,你去找我的姨妈或者你认识的其他人,她下个礼拜四可以帮我看看孩子,这有一个直接和间接的关系。这些就是在建立关系的过程中所需要注意的一些关键。
第二,关系体系。
我们讲的“关系”和西方讲的“交换”很不一样,就是我们的关系要维持,不能一次就解决了。如果你只做一次就不管的话,这个关系维持不下去,以后你再找别人帮忙,他可能就不来了,你上次找我什么“表示”都没有,我白给你做了。所以,这个关系体系有一个维持的认识,不是一次,一定要维持住。E第一次经过中间人I找到A以后,E和A之间就建立了关系,但这不是单向的,你不能只求人,要回报的。这个回报也有一定的分寸,你不能乱送东西,就是有一定的文化推断在其中,这样一个关系的网就建立起来了。你跟一个人有关系之后,不是一天到晚要去谢谢人家,但是过一阵子要跟人家表达一下,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一下,我谢谢你,我还是记得(你的帮助),过年过节吃饭送礼,你要有一个小表示,不用太多,但是要表示你对我的恩情我没有忘记,这个关系就建立起来了。一个很会运用关系的人,他的体系很周到,过一阵子他就会跟人家再接触一下,还有其他的方式表示。
这个体系里很有意思,越来越复杂。第一,当然有一个“求”与“给”的关系。这个关系不是他给我,我一定要给他,是一种不等性的关系。这跟西方讲的经济交易或者一般交易不一样,我们有一个他给我我一定要给他的概念,但是有其他的东西。它是非报酬性的,关系不是个经济,如果是经济交换,你就不必这么麻烦,你给我东西,我给你5块钱,你走了就是。这个不是,要保持关系不是靠报酬,甚至于你不能给报酬,给报酬就见外了,他要推掉,这个时候我们讲的是一种情、一种面,而不是报酬。但是送礼可以,送礼用各种方式,中秋节到了,送盒月饼过去,或者请客吃饭的时候邀请有关系的人来,表示我不是给你报酬,我要表示我的谢意,所以吃饭的时候请你来参加。所以,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表示,但是自己不能把这种表示当成一个报酬,也不能让对方认为是报酬,如果有这种误解,这个关系就破裂了,不能维持。
这个不对等的关系怎么维持呢?两个人的关系是一个人欠债,一个人有账。这个欠债不是经济上的欠债和账的关系,而是一种人情的、社会的关系。我请你帮忙,你帮了忙了,就表示我欠了你人情债,你帮我做事情了,你就有个人情账。人情债我们很清楚,就是commitment to debt,但是commitment credit我不知道该怎么翻译,请大家替我想想看。这是个不对等的关系,一个给债,一个给账,债和账就这样维持,我们的关系就是债和账的关系。这个关系也不是经济上的,是完全一个社会面的意思。我们两个人都知道,我欠了你人情债,你帮我做了事情,我心里有数,所以有时候送个小礼物,就表示我知道我欠你的人情债。这个关系是不对等的关系,一方面多给了一点,一方面少给一点,没有关系。为什么��?人情债和人情账对双方都有好处,我如果帮你忙了,被帮忙的人也很得意,他说你看,某人都愿意帮我这个忙,就是给我一个社会的能量。我们平常讲这个人面子大,他可以找到林某人帮他忙,也是增加我的社会地位。我们讲社会资本的时候,很多都是这样的,无形的。我认识洪校长,在一些人里面就可以讲,这个人不错,他认识洪校长。他不要任何表示,就是用这种债和账的关系。所以,欠债的人是有收获的,他是一种社会能量,所以他愿意是欠债者,不像经济上的欠债不还还要给人家利息,这个没有,社会的关系是另外一种情况。
还有一点有趣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关系。我不是只有一个关系,什么事情都找这个关系,不对,另外一件事情我可以用另外一种关系,所以这是非常复杂的。第一个,我跟一个人的关系,他可能给我好几种帮忙,也可能只给我一种帮忙。我再另外组织一个关系,找别人帮忙。对我来讲,我很清楚,如果画一个社会网的话,我是中心,我这里可以出去、那里可以出去,但是这些人互相要不要知道?不见得要知道,有时候最好不要知道。所以,关系是非常微妙的,你看着他有其他的显性,他愿意讲,林某某人愿意帮我。有时候这个关系不能讲,讲出来反而破坏了你的关系。所以,我们这个网撒出去的运用要多方面的,而且中间可能是独立的,也可能是重叠的。你看多复杂,我们中国人搞这种人际交换真是厉害!西方人考虑得没有这么周全。
有没有人告诉你关系网怎么建立?没有人,可是你到大学的时候已经基本上开始知道怎么找关系,怎么建立关系,怎么跟他保持联系,所以我们文化的过程很有意思。如果一个人的成长过程没有什么问题的话,他就会懂得这种潜在的关系网。一个人对关系运用得好坏,就看他对于潜规则是不是吸收得好。有人不好,有人随便乱讲话,破坏了关系,这是很有意思的。
一般来讲,这种建立关系当然有很大的成本:第一个,我要花时间;第二个,我要花精神,我要常常想,这个人该跟他打个招呼了。现在好一点,用网络可以保持联系,但是有很多时候不是网上的联系可以表达清楚的。我们用各种感情表达对别人的帮忙的谢意,怎么样送礼、怎么样互访,过年过节的时候串门。有时候过年过节你去上门敲门,都不要进去,讲两句就走了。在西方人看来很奇怪,你到底在搞什么?没有什么内容的,但是它是一种表达的方式,你看,我没有忘记你喔,你照顾我,我来了,表示个意思,这是要花费时间、精神的。就是在网上也是要有选择性的,我是没有用微信,但这两天听报告,得知每个人用微信要参加30个到60个小群体,很累的,如果每次人家给你什么你都不反应的话,这个关系就坏了。这么多群体,你每天看一两个就已经受不了了,十几个、二十几个、三十几个,越来越复杂,所以它有一定的成本。有了成本以后我们怎么办?我们要选择。昨天刘教授说,我用“情感”这个字不大对,但是我有回应的,我为什么用“情感”而不用他那个字,等一下他会回应我,你们就知道了。
怎么去建立关系?关系的基础在哪里?关系的基础当然是情的建构。用大家都熟知的一个社会学理论叫做同质性。就是说,我们交往的人,多半跟我有一些特征是一样的,最简单的就是一家人,但是有很多人是家外人,他的关系是什么?所以我们要找到一些关系特征相同的人在一起。如果大家不是念社会学的,有时候会想,社会学讲的什么东西嘛,都是老生常谈,不像我们经济学、化学,有一定之规、有一定理论的。那么你就跟他讲,你听说过这个东西叫做同质性吗?同质性这个理论打破其他所有经济、政治层面的理论,从现在起你就要注意看看。
同质性是什么?就是说我们的交往有选择,选择中间有共通的性情,同质性就是一定要找到相同的东西,这样关系才会建立。有两种,一种是属于特定的社会角色,比如我们是一家人、亲人,同一个学校的。很有意思,同样的学校不一定是同学,只要你是人大毕业的,那你就跟我有“同”,虽然我是20年前毕业的,你是今年毕业的,也行,我们都“同”了。因为社会角色包括社会制度,比如信仰同一个宗教,你是基督徒,他也是基督徒,这些人可以聚在一起。当然,同乡更是,中国人把同乡发挥得更好。有一个老师说,我母亲是安徽人,我说“哦,我们是同乡”,事实上我只去过两次安徽。实际上这是争取一个同质,两者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了,有认同感。
每一种文化怎么样趋同不大一样,我曾经问一个韩国的同学,你们韩国人有哪些认同最重要?他们也很清楚,第一个是地区,最受人尊敬的是东南区,你如果是东南区来的,另外一个人也是东南区的,不管你们在什么地方碰到,马上就认同。学校,同一个学校毕业的,不管是哪一年,先后毕业的,对韩国人来说很重要。第三个就是他参加海军陆战队,海军陆战队的认同在韩国特别强,他一听说对方如果也在海军陆战队当过兵的话,这个联系马上就建立起来了。还有是学校和一些公司有联系的关系,日本也很清楚,你是什么学校出来的,大概是到什么样的公司,这之间都有联系,有一个趋同。
我们中国人更聪明,叫做虚拟家人。几乎是找不出来什么相同的东西,但是我们可以变出来,没有关系变成有关系,虚拟家人。但是虚拟的家人很重要,就是有同质的东西,这也是我们讲的关系和西方人不大一样的,西方人很难变出一个关系出来,多半还是有社会角色或者制度上的联系,很少像我们这样。
举例来说,首先是亲、近亲。这个亲戚可以拉得很远的,九族都可以搬出来。其次是同乡,同一个村子当然更好,同一个区也可以,同一个省也可以。我们在海外看得很清楚,华人聚集多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县的同乡会,因为人多,可以组织同乡会。但是稍微人少一点的呢,福建同乡会,把圈子拉大。甚至有的地方有华裔的、刘关张三姓的。还有同事、同学、同志、同党、同宗、同胞,同胞是最大的概念,只要是华人都可以。我们非常灵活,可大可小。什么都不算什么办?拜把子兄弟,中国人很认这个,称兄道弟。这个概念不是我们中国人特有的,有些文化也有,但是我们中国人的创造性真是很少见到,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可以凑在一起,变成称兄道弟,你是我的师兄师弟、老师、学生,本来没有关系的都可以拉上关系。拜把子最好的例子就是黑社会,这些人处在一起,八竿子打不到,但是他歃血为盟,甚至第二代、第三代,变成了一个制造出来的家庭的关系。我们可以讲,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都可以运用。
关系的建构:非同质性。
如果真的是八竿子都打不到怎么办?没有同质性的关系怎么建立?这个题目很有意思,结果还是有办法可以建立。这个建立稍微复杂一点,是一种资源(资本)的交换,是我自己的资源或者社会资源。资本不见得要自己的,可以经过我的关系借来。有了这种资本,你要想要人家帮你忙,你要怎么办?你要先帮人家忙,先给再要,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关系。就是说,我想要人家帮忙,怎么办?我就要先给人家帮忙,但是不见得是给我需要给我帮忙的那个人,而是中间人。如果我跟中间人没有什么情感,怎么办?但是我有的东西他需要,如果我知道、我聪明的话,就先给他,给他之后,有了情感的关系以后,我再请他帮忙去找关系。举个例子,完全没有关系的,美国有一个社会学家叫Ezra Vogel,是研究亚洲的一个大师,精通日文、中文,80年代他到日本去访问,写了一本书,说日本No.1,日本人高兴得不得了。后来他到中国,广东,他说广东No.1。但是他高的层次是写了一本关于邓小平的书,而且书里提到他亲自访问了邓小平。这也是一本热门的书,一个美国学者竟然能够访问邓小平,国内的学者、记者平常都没有这个机会,真是奇怪,他怎么竟然能够当面访问邓小平呢?这个故事在网上都有,大家知道“侠客岛”是谁吗?
(学生发言:是人民日报海外版很有名的一个评论员。)
一群,是人民日报海外版一群年轻的工作人员组织起来的,非正式的。不能投海外版的,一些小道消息,没办法登,但是你在网上可以看侠客岛。
我看到里面有一篇访问Ezra Vogel,问他怎么有办法去访问邓小平。他说,我善于累积人脉资源。什么意思?他是哈佛很有名的一个教授,所以他有一些他的资源,他是中国通,他在美国教育界、政治界的网络撒得开,认识的人很多。他知道要懂得中国的关系,但是他没有关系,八竿子都打不到,他连中国人都不是,但是他知道他的资源有些中国人是需要的,于是,有一些重要的领导的孩子们,比如邓小平的女儿、孙女等,他把很多人邀请到哈佛去访问,到哈佛去作他的助理,到哈佛去念学位。他的第一步是做什么?我给,我也没有给你提任何要求,但是我知道你在中国的时候跟人家说“我到哈佛去访问过、我到哈佛需作过研究学者、我到哈佛去念过书的”,这是什么?一个资本的累积,他就把这个资本给出去了,先给。给了以后,这些人就欠他的人情债了。他是不是说你帮我的忙,我送你钱?没有这个规矩,这就变成个交易而不是关系。他的要求是见邓小平,但他没有讲,他先建立关系,先给,把这个社会资本给了出去。给了之后,关系好了,“你是不是可以把我介绍给邓先生?我只要一个小时就行”,结果他就成了。所以他是先给、再要,而且这中间不能说是一面给的时候就要。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要先给东西,给了以后,有了感情以后,他就不好推辞。所以,非同志也可以建立关系,但是多了一道。我们看这个过程就是这样建立的,你要先给中间人一些好处,然后再往前走,这个运用很有意思。情到了交换,但是最重要的是再回到情,这跟经济交换就不一样了,经济交换你给我东西我给你钱,完全是个体的,所谓的理性原则就是我给你多少钱、给你一个价值,咱们以后就一刀两断,下一次事情我再找人,而关系完全是从交换又回到交情。交情很有意思,不仅有情感,而且要交换,要回来,交情深意味着关系也深。所以,关系是一个循环,不断地一个一个很有动力地一直在循环。所以我讲,成本很大,你要花时间、花精力去培养。
差序格局。这很符合费孝通教授很早以前提醒我们的,我们人的关系是一层一层的,我们都懂,中间是关系亲,然后再拉下来,我们中国人对关系层次都很清楚。
下一个有趣的问题,给予者的回收。
我给人家东西,我的回收是什么?我不愿意是对等的,我给他一个帮助,但是我不愿意要金钱或报酬上的回收,那么我的回收是什么呢?不是经济上的回收,是什么样的回收?社会回收。当然有很多方式,我举一个例子,一个就是传播,受到恩惠的人跟人家讲,林某人真是好人,他���人情味。所谓有人情味的意思是什么,就是暗示他帮我忙,而且没要我报酬。这个传播很重要,我在网里面撒出去,所以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林某人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人,意思是可以给予favor,这样,你的社会声誉就提高了,社会声誉有时候比经济的声誉还来得重要。西方是这样的,有钱人,盖茨、扎克伯格,你看他做到最后,钱是多得不能再多了,怎么办?他要建立他的社会声望,他要做很多慈善的事情。他的经济回收已经到顶了,钱再多也没什么意思,他就要求社会声望的回收。
但是有一个问题,你不能随便讲。因为有时候人家给你好处,你乱讲的话,尤其是接触到公家资源的时候或者非法的东西的时候,你要是讲了出去,问题就大了,反而害了人家,所以你要有选择性地传播,甚至不传播,这是另外一种技巧。一般我们是有选择性地传播,向我认识的、关系好的人讲,希望到最后这个话传到原来给我帮忙的人,对他说“哎,听人家说你很有人情味儿。”
下面讲第二个题目,当我们讲关系在中国文化里面或者社区里面运行,不但是国内,包括所有华人区域里面,西方讲不讲这些东西呢?讲的是不是一样呢?我来做一个分析。
我们今天讲的“关系”有几个大的概念,一个是情感,第二个是同质性,第三个是寻找的过程,第四个是长期的体系。西方讲不讲呢?很有趣,sentiment讲的,亚当·斯密写了《国富论》,但他还另外写了一本书——《道德情操》,我们有没有用它?经济学碰都不敢碰,但是我们社会学碰不碰?很少,因为亚当·斯密到最后自己都不碰,他先写《道德情操》,18年以后才写《国富论》,但是《国富论》一炮而红,为什么?正好那时候是工业革命,所以他写这种自利、这种动机,在那种环境里马上被人家接受,这个理论就是符合我们为什么富起来,而且看样子我们英国全国也富起来了,实际上就是人自利起来和国富的关系,这个理论到现在也没有被证实,没有人验证过,不过大家都把它当成是真的。《国富论》出来以后,大家对《道德情操》搁置一边,亚当·斯密自己也没有回头把这两个东西接起来,因为他写《道德情操》的时候写得很清楚,他说,人有两个动机,一个是我们对整体的其他人的关怀,就是道德情操,第二个就是自私自利,他说两种动机都有。当然最好是他出第三本书,把这两个动机结合在一起,可他没有做。而且亚当·斯密很有意思,在他死之前一直在写,但是都没有发表,累积了很多文献,临死之前几个礼拜,他叫他的几个学生把他所有的文件一起烧掉,所以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东西。有人猜想,他大概是想把这两个东西接起来。有人猜测为什么他没有写出来,有几个原因,第一种是他不知道怎么结合,这个题目大了,这两个动机怎么结合?第二个,他知道,但他不愿意写,因为写出来的话,那些搞经济的会问你怎么反悔了?我们认为是至高无上的理论,你怎么妥协了?把情操这种怪东西拿出来,我们根本就不要。亚当·斯密可能有这个顾虑,就没有写。最近我看到一篇文章,认为他如果要写这个文章应该怎么写,虚拟的。这都是后话,这个工作他没有完成,我们认为很可惜。
在40年代的时候出了一个社会学者叫George Homans,他很有意思,提出了三角鼎立,一个是情感,一个是活动,就是情感有了,大家会在一起活动,有情感了,咱们一道去吃饭、看电影、买东西,第三个就是交往。三者互有因果关系,把心理和社会活动结合起来。后来Merton出现了,他介绍了同质性的概念。很有意思,如果把George Homans的理论加一个同质性进去就变成四角关系,同质、感情、交往、活动,四角关系互相影响,这是西方的理论。
我们中国的关系也讲情感和同质性,有没有什么不同呢?我们讲同质,但是西方讲的同质多半是角色上的同质、制度上的同质,是不是有一样的信仰宗教、是不是受到同样的教育,在制度上、种族上的同质性。但是没有像华人那么灵活,我们可以建造出一个同质性。西方人有没有?有,西方也有黑社会,但是他们在理论上没有把同质性建立起来,没有像华人这么亲近。所以我的看法是,西方人讲情感、讲同质性,有,但是他的同质性是比较结构性的,不像我们华人,可以灵活运用。除了结构性的同质性之外,我们有建构性同质性,这就不同了。我们可以加一个东西进去,或许文献上没有看到,但在关系上是很重要的。
西方有没有讲找人帮忙?也有,比如找工作,找人写推荐信,实际上找工作也是一个找人帮忙的环节。一个很有意思的理论,认为弱关系比强关系重要,跟我们讲的相反,认为弱关系可以跳出我们自己的社会圈,所以信息量更大,是用这个概念,把弱关系反而要加强。可是,我们中国华人的关系绝对没有找弱关系,边燕杰老师和几位老师都做过研究,预先什么?第一步一定是找强关系,这又是很有意思的。我们同样是找人帮忙,但是我们是经过强还是弱关系不一样。经过强关系的好处是什么?可能第二个人帮我忙的机会大一些。坏处是它的局限性,社交圈不那么广,所以要多走几步,成本比较大。我们发现,中国真的是步子比西方要多一步,西方有时候一步到位,他找到一个弱关系就可以找人帮忙,我们中国人多半是经过一步或者两步才能找到,这与我们运用关系感情的成份比较大。
最后一点,我们有一个长期维持关系的概念。西方没有这个概念,一次就解决了。
东西方的关系,有相同的,但是不同点马上就能看出来,我们中国讲亲属关系、讲建造关系,西方没有;我们讲强关系,西方讲弱关系;我们讲长期保持关系,西方至少在文献上比较少。
关系的阴暗面。
一是关系的极限。首先是持久性,多个关系要维持,不容易做。其次是人情债、人情账付起来有时候很辛苦。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哪一方面的资源或者名誉一下子变化的话,对方是个官员,他一下子坐牢去了,那我怎么办?如果我这个关系给人知道的话,那糟糕了。所以要看它的稳定性,如果一下子有一方面的名誉或者资源有受损的时候,整个关系简直不得了,躲都来不及。二是涉及贪污、贿赂,我不多讲。三是社会不平等的再生产,有的人关系越来越强、越来越厚,这是一个再生产,也是造成不公平的一个问题。四是做人情、公产私利。你不能把公家的东西拿来做人情,你自己的可以给人家,但是你把公家的东西、财产拿来做人情,这就不得了,影响到大家资源的消耗,这个影响就很大。
坦白地讲,关系有它的正面性,给了我们不同的信息,给我们帮忙,但是它也一定有阴暗面,但是我们不必因为它有两方面就不敢去研究。实际上,任何概念都有正反两面。
我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