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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晓农 语言决定推理方式

2015-07-10 作者: 朱晓农

语言决定推理方式

 

朱晓农

 

原文载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77761

 

语音、语用、句法的结构规则能决定语言习惯、逻辑形式,进而规定认识世界的方式——科学。更进一步,言语行为的方式会影响、甚至类化我们的其他行为方式。从语言限制蕴含逻辑、逻辑限制蕴含科学的角度,或许可以解决“为什么中国不产生科学”这个被称为“李约瑟难题”的百年谜团。

 

简单地说,不同的语言结构和不同的推理方式(包括演绎逻辑)相关,而推理方式跟认识世界的方式(包括科学)相关。这是我们提出的“语言必要论”的三个假说:主谓(S-P)结构语言是产生演绎逻辑的必要条件;演绎逻辑是产生科学的必要条件;因此S-P结构语言是科学得以成立的必要前提。

欧洲语言以S-P结构作为唯一合法的句子结构,而演绎逻辑是只能建立在以S-P句式上的推理程式。一个句子表达一个逻辑命题,而一个命题由一个句子表达。这一点德语表现得最明显,德语Satz一词就是同时有“句子”和“命题”的含义。

古代中国没有产生科学的原因是因为没有演绎逻辑,而没有产生演绎逻辑的原因,从反面讲,在于汉语不把S-P作为唯一合法的语法结构,因而缺乏以同一律为基础的演绎逻辑来建立科学理论。从正面讲,我们使用的说理方式是建立在正反同构律上的同构推演和对比推演上的,这两种推演又是建立在汉语语法的同构/对比原理上的。

 

基本句式和逻辑范畴

汉语中最基本的句式不是如印欧语那样的S-P结构,而是“零句”,即缺少主语或谓语的畸零句。由零句及其搭配而成的话题句和流水句是汉语的主要句式,主谓句只是话题句的特例。例如“这瓜吃着很甜”,“这瓜”是话题,“吃着很甜”是对话题的说明。二者之间的关系可以很松散。汉语没有S-P语言中的语法呼应、被动标记等,所以如“女生如果没有了男生就恐慌了”中的主语,“鸡吃过了”的主宾都产生了歧义。这显然不适于S-P命题。

还有一种流水句,由一连串小句连贯而下,构成一个意群,其间很难用上句号。好像一个段落、一个意群就是一个句子。这也不适于S-P命题。

英语中句法已经从语用中独立出来,相应地,主语也从话题中分离出来,所以句子可以用S-P 结构来定义。但汉语的句法还未从语用中独立出来,主语不是独立的句法单位,而只是话题的特例。S-P句式在汉语中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情况下是零句或用零句装配的话题句或流水句。汉语中要表达汉语特有逻辑的命题,可以但并不一定要用印欧语S-P句式来表达。因此,只能建构在S-P句式上的演绎逻辑就难以在汉语里以唯一合理身份产生。

汉语语法有两条基本原理,同构原理和对比原理。它们影响、规定着与亚氏逻辑不同的先秦逻辑的范畴和推理方式。先秦逻辑的范畴有同构观和本末观。前者指世间万物构造是有层级的,而每一个层级中的事物都按照相同的方式构成。后者指万物都是成对构成的,成对的两方有主次之分,正反也是本末的一种体现。先秦逻辑的本末观是一种“对立服从”的两点论,对立的解决,即末服从本,或反服从正。

这两个逻辑范畴基于汉语语法中的同构原理和对比原理。由此而运用到推理和论辩中,就是最为常见的同构推演和对比推演这两种形式。

 

同构语法原理和同构推演

汉语语法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从词—短语—句子的同构性,构词用什么方式,短语和句子也用什么方式,例如:夏至|头疼|他在吃饭(主谓),炒饭|就是他(述宾),白菜|白马|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偏正),提高|看清楚|累得他气喘吁吁(述补),等等。

跟同构语法原理相应的同构推演是建立在同构观范畴基础上的常用推理、说理方式,它包括旁推法、内推法和外推法三种。外推法:从小类所具有的任何性质作为前提外推,可得出大类也具有同样性质的结论。内推法则正好反过来。如孟子推演,曾子不吃羊枣但吃炒肉丝,合违名不违姓之理。本来这是两件无关之事,但孟子用一个更大的类,忌独不忌同,把它们概括起来。

 

对比语法原理和对比推演

赵元任认为,汉语句子的谓语有三种功能:对比式(他事对比)、肯定式(反义对比)、叙述式。例如“我现在说话”这句话里的谓语,主要在表示与他事和反义两种对比上。他事对比和反义对比是两条重要的汉语语法规则,不但谓语如此,主语和状语也一样。

跟对比语法原理相应的是对比推演。我们说话写文章喜欢用对仗对联排比骈体,做人做事喜欢攀比较劲红眼,辩论时爱用对比命题——其实这不是大家有意地喜欢这样做,而是群体言语/行为无意识地遵循着母语的对比语法原理。例���,曾有一个易学界泰斗级的人物认为:杨振宁说《易经》没有演绎法,所以导致科学裹足不前。但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是,古希腊时期就有一大堆演绎法,比如演绎逻辑和形式逻辑。但是为什么也没有产生牛顿呢?从形式逻辑看,泰斗的反驳把必要条件错当成充分条件了。但应该可以预计他不是用逻辑来推理,而是用“没有演绎法”的反义(有演绎法)来进行对比推演反驳的。再如,老师表扬了甲同学,乙同学不高兴了,她觉得老师没表扬她,就是暗中批评她。从逻辑上看,表扬甲,并没批评乙。但汉语语法规则的确在暗中进行反义对比,而运用汉语的人自然心领神会,所以不怪乙同学在攀比,兴老师是在婉转提醒乙同学要加油。

言语是我们最频繁的行为,它能类化其他行为。汉语语法造成了我们语言的习惯表达法,以及这些表达中的说理方式和逻辑/语义语用关系。英语里固然也可靠重音来确定对比项,但不像汉语那样不用强调、每时每刻每个词项都在进行对比。

有关汉语语法和逻辑关系的研究,赵元任是先驱。他认为“汉语逻辑运作的工具和形式就是汉语”,因此受制于汉语自身允许的“自由度”。赵元任原先的工作“目标是要找出汉语逻辑运作的方式,实际最后找到的是形式逻辑在汉语里的运作表达方式”。本文重拾赵元任的目标,探索用汉语所自然表达的、有异于形式逻辑的推理方式是什么样的。逻辑受制于语言,更进一步,有什么样的句法/语用就有什么样的推理方式或逻辑,甚至什么样的行为方式,当然这时候语音因素也参合进来了。科学受制于逻辑,那么也就间接受制于语言,从这个题目引申开去,就能解开一个世纪谜团——“李约瑟难题”。

 

(作者单位:香港科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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