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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林 “民可使由之”说所见儒家人道精神

2014-05-19 作者: 李景林

民可使由之说所见儒家人道精神

李景林

【专题名称】哲学文摘

【专 题 号】WB1

【复印期号】201401

【原文出处】《人文杂志(西安)201310期第111

【作者简介】李景林,北京师范大学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哲学与社会学学院

 

《论语·泰伯》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章,历来解释纷纭,虽经先儒殚精竭思多方诠解,终难免于愚民之讥。上世纪末郭店楚简公布以来,学者以《尊德义》及相关材料为据所作研究,终于摘下了加诸民可使由之章头上这顶愚民的大帽子。《郭店楚墓竹简》出版后不久,廖名春先生即敏锐地指出,郭店简《尊德义》篇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即《论语·泰伯》所载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简文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则对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一命题作进一步的发挥,表明它的内涵乃是在重视老百姓人格,强调内因的重要性的前提下来谈教民、导民,而很难说是愚民。庞朴先生则撰文对此进行专门的讨论,认为《尊德义》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成之闻之》上不以其道,民之从之也难。是以民可敬道也,而不可掩也;可御也,而不可牵也两段文字,所讨论的正是《论语·泰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问题,二者可以相互印证以得其真义。二者相参,可知孔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说,乃在政治上反对对民众的外在强制,并非主张愚民。在这一个大方向上,学界大体上已取得了共识。

在近年的相关研究中,学者着力借助于出土文献为孔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说辩诬,值得称道;但是,学者乃多从统治术的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反不如旧注王教圣人设教的论域更接近于问题的本真。这王道和圣人之为王和民所共由的观念,提出的是一种郅治的教化理念和普遍性原则,而非一种君如何使民服从自己的统治之术。同时,基于上述对使由之……使知之语法结构的分析可知,简单地对作表面的字义解释以求与字相曲通,在文法和义理上未免牵强,其偏于治术的研究倾向,亦不可取。因此,超越文字训解及与之相关的治术视角,回到传统王教圣人设教这个思想的识度,才有可能厘清孔子民可使由之说之本真的义理精神。

王教王道德治这一论域中,孔子的民可使由之说凸显的乃是一种以人道为最高原则的为政理念。《论语·泰伯》民可使由之,郭店简《尊德义》作民可使道之,此处所透露出的信息,极可注意。从上下文的关系来看,这个民可使由之民可使道之,当训为随从随行。近年学者多主张训引导,是因为未考虑到使这个动词的意义,同时又将使由之”“使道之理解为指代所致。从前述对民可使由之这句话所作句法结构定位来看,训引导显然是不妥的。不过,《尊德义》民可道也句,作为对民可使道之的引申评述,与后者句法结构不同,这个字却必须解释为引导,才能讲得通。

民可使由之,郭店简《尊德义》,既可能是孔子弟子后学引述孔子之语为文,亦可能是所传闻异辞的结果。不过,从郭店简《尊德义》篇整体的思想脉络来看,这个字的使用,却使其在思想义理上显得更为精审周密。从文字学而言,引道而行之本义,而具有方向性的道路、道理、原则、本体等,则是其引申义。但在《尊德义》民可使道之说所表出的为政之道中,二者的关系却正好倒转过来——“之引导、随从诸义则是建立在作为本体和形上理念的基础上的。

《尊德性》民可使道之之说,讲的是德教的问题。而此处所言,正是这德教之本体论和形上学的根据。儒家提出民可使由之民可使道之的教化理念,而反对使知之的行政方式,其根据悉在于此。宇宙万有皆有其自身的。水有水之道,马有马之道,地有地之道。禹之行水,须因任水之道;造父御马,须因任马之道;后稷艺地,须因任地之道,乃能有其成功。同样,人亦有人之道,圣人因乎人道,故能使天下大治。是对于包括人在内的宇宙万有,具有先在性和本原性的意义。因此,人之接物行事,必循而行,这是一个普遍性的原则。

据先在本原性的以言为政当循人道而行,在儒家是一个一贯的思想。《礼记·中庸》引孔子语云: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故君子以人治人。朱子注云:以人治人,则所以为人之道,各在当人之身,初无彼此之别。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个以人治人或以人之道还治人之身的为政原则,其根据即道不远人。人先天客观地具有其自身的,故循人道以治人,亦必然成为君子为政之最高的原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朱子注所下这一字,用得特别贴切传神,它指示出,圣人君子之治,其实质就是把人(民)所固有的道给人自己,而初无任何外铄的成分。《尊德义》所谓教非改道也,教之也。学非改伦也,学己也,讲的正是这样一个道理。

可道可御不可掩不可牵有掩袭捕捉义,有牵逼强使就范义,与《尊德义》不可强字义同。是知民可敬道(导)也,而不可掩也;可御也,而不可牵也,亦即《尊德义》所说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都是对民可使道之,不可使智之这两种为政或教化方式的解释性评价。而上不以其道,民之从之也难句,则揭示出了民可使道之这一为政和教化方式的本体论和形上学的根据:人君须据民(人)自身所先天本有之道而引导之使从王教。非此以往,皆是对人()的外在附加。非人之所本有而外铄之,谓之,不亦可乎!能否据民自身先天本有之而将其之于民,这是判分为政之的根据所在。

郭店简《尊德义》及相关文献有关民可使道之的论述,恰当地通过的本体义与随从、引导诸义间的内在意义关联性,揭示出了儒家德教原则的形上学根据。为政须把人所先天固有之道给人自己,这既是对君之所以为的正名和本质性的要求,亦是儒家政治哲学的最高原则和理念。这一理念和原则,要求儒家为政之方式和途径,必须是使由之使道之,而不能是使知之

儒家的最高为政原则是以人治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此以人先天具有自身的为其形上学的根据。《尊德义》讲民可使道之民可道也,为孔子民可使由之说提供了语义的背景。它通过的本体义与随从、引导诸义间的内在意义关联性,揭示出了其德教原则的形上学根据。的随从和引导义,是建立在其作为理念、本体的意义基础之上的。民可使由之可以互训。古语自由连言,其义为由乎自己

要注意的是,儒家所反对的使民知之,指的是一种入主以强力实行其政令的施政方式。此应读如字,但并非理解意义上的知。《尊德义》论德教之效谓德者,且莫大乎礼乐焉。治乐和哀,民不可惑也。而相反,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郭店简反复强调,民之事上,不从其所命,而从其所行亡乎其身而存乎其辞,虽厚其命,民弗从之。民众理解并服从的是君所能身体力行的教令。如其行反其所令,民心必生疑惑而不从,由是必有威服刑罚之屡行。此亦犹文革之习语所谓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民心疑惑、不能理解而强力推行之,这种使民知之的施政方式,其实质正是一种愚民的暴政。与此相反,治乐和哀,民不可惑也民不可惑,与虽从必疑相对,指民对教令有认同和理解。治乐和哀,指礼乐教化或德教而言,其实质是要求人君以身体道,身服善以先之,则民必不惑所在者人矣,由是而可以济德也。这里所拒斥的正是愚民的暴政,何曾有一毫愚民之意?

总之,孔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说,绝非一种单纯为人君谋的统治之术。它作为一种为政和教化的方式,乃以人道为其形上的根据,主张德教而拒斥仅以声色之末治民的愚民暴政。其将人先天固有之道给人自身,导民由乎自己以实现其自身价值的政治理念,体现出了一种高远的政治理想和切实的人道精神。这也正是儒家民本思想的本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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