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霸权时代正在成为历史

作者：宿景祥

来源：《中国战略观察》2010年第5期

英国学者马丁·雅克(Martin Jacques)去年6月发表了一部新书《当中国统治世界之时》 (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副题是"中央王国的崛起与西方世界的终结" (The Rise of the Middle Kingdom and the End of the Western World)。这本书一经推出，即刻在西方世界激起强烈反响。中文版日前也已面世，国内学界同样给予极大的关注。这本书洋洋洒洒，内容丰富，论述中国崛起将改变世界，给世界经济、国际政治及公共生活带来的重大变化。相对于过去一些年流行于西方世界的有关"中国崩溃论"的书籍，这本书无疑有可取之处，它表明，西方舆论界正在直面正视中国的崛起。

　　一、"中国统治论"是变种的"中国威胁论"

　　科学的任务就是通过对事实的充分观察，从中得出合乎逻辑的结果，从而铲除那些根深蒂固的、与人的整个心灵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迷信思想。历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如康德、黑格尔和马克思，之所以得到世人最高的尊重，是因为他们综合了以往最杰出的科学思想，并用之预测世界历史的"结局"，指导人们的社会实践。

　　由于历史在不断地发展，人们要求结合最新的发展，对未来世界发展趋势做出新的预测。从理论上讲，对一个国家及整个世界的未来发展做出一个科学的、有根据的预测，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但前提是有真正科学的方法和正确的历史观，也就是说，从一个合适的历史起点出发，理解人类社会发展的真正的动力，同时，还要正确地阐释出人类社会发展的终点究竟在哪里。以往许多哲学家都曾指出人类历史的终点，如康德提出普遍共和制是通往"永久和平之路"，黑格尔提出"由不自由向自由发展"，马克思则揭示了最后必然是一个没有阶级的、摆脱一切剥削的社会。

　　过去一些年里，西方的一些政治经济学者也提出过许多有影响的"大思想"。1991年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东西方意识形态对立局面宣告结束，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提出"历史终结论"，认为在东西方对抗中，西方已经取得胜利，世界历史将终结于西方民主和资本主义。随后，亨廷顿则提出"文明冲突论"，认为继东西方意识形态对抗之后，不同"文明"之间的对抗将主导世界的发展，主要是西方文明与伊斯兰文明和儒家文明之间的斗争。福山的"历史终结论"成为"中国崩溃论"的重要理论依据，许多西方人士曾一度深信，中国作为一个由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很快会和苏联一样崩溃瓦解。

　　如果排除那些思想极度偏狭的人，今天的世界上几乎没有人相信"中国崩溃论"。但"文明冲突论"仍然很有影响力，许多人甚至认为，过去一些年来的反恐战争印证了这一理论。亨廷顿在阐述他的"文明冲突论"时，虽然用了更多的篇幅讨论伊斯兰文明，但实际上也为"中国威胁论"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中国的崛起是当今世界发展的一个重要特征，现在许多西方人士认为中国今后会成为世界上一个新的强权国家，如同过去的英国和今天的美国。马丁·雅克的书之所以引人关注，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它所涉的主题所决定的。

　　亨廷顿用"文明"这个概念来划分当今世界，不仅在政治上有害，在学术上也是错误的。法国学者布罗代尔在《世界文明史纲》一书中曾明确指出，无论在英文还是在法文里，"文明"这个词用的都是复数的形式。文明是固定了的文化，文化是尚未固定的、流动着的文明，一切文明都是人类共有的成果。马丁·雅克这本书长篇大论中国文化，没有再用"中国文明"这样的概念，但在主题思想上与亨廷顿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马丁·雅克这本书是用文化阐述历史，所选择的历史起点是西方对世界的统治，结论是中国将取代西方统治世界，从而开启一个中西方文化冲突的时代。这本书用了大量的历史事实，批判了"西方中心论"，这本身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也并不是新知识。但半截真理比简单的谬误更加有害，马丁·雅克的书在批判"西方中心论"的同时，得出的结论是"中国统治论"，这实际上是用一个变种的"中国威胁论"，反对已有的"中国威胁论"。

　　二、世界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是经济活动

　　现代考古学证明，人类的历史至少已有60万年之久，甚至可以上溯到140万年以前，但文明的历史相对很短，大致上只有5000年左右。生存和发展的权利，从来就是人类最高的、任何力量都无可剥夺的权利。最原始的人类主要靠采集植物的果实、捕捉渔类和其他动物生活，如果人类一直没有学会利用自然界中的"能"，就不可能一直向前发展。那么，即便今天没有灭绝，生存状况也一定极其悲惨，恐怕还不如猴子和狒狒。

　　由于直立行走的姿态，人类的双手得到了解放，从而赋予了人类与生俱来的创造力，使人类不断地改善自己的生存条件。大约在1万年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民族基本上都学会了种植和畜牧，可以获得比较充足的淀粉和肉乳，人类这个群种的生存也有了保障。这时，人类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最基本的"能"，那就是火。人类不仅可以利用来取暖，还可以烤熟食物及驱赶其他动物，后来又学会了用火烧制陶器，用来煮熟食物，再后来就是金属冶炼。金属冶炼是继种植和畜牧之后，迄今为止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先是青铜器，后是铁器。有了铁器制作的各种工具和武器，人类在力量上就远远地超越了其他所有动物，从而真正地开始成为世界的主人。自此之后，社会生产力便开始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发展，人类社会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生活必然逐步地从野蛮走向文明，道路已经打开，剩下的只是时间的问题了。由于有了物质剩余，人类社会便产生了更高级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生活，从氏族走向部落，从部落走向国家。

　　国家是政治手段的组织，军事也是政治的一种形式，一切政治手段的目的都不是其本身，而是经济和财富。一切文化都源自政治和经济生活，好的文化可以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为人指出更高尚的生活目标，而不是仅仅为了获取财富，以便尽情享乐。但就全人类而言，迄今为止推动世界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始终是经济，一切斗争首先是围绕着物质剩余而展开，任何时候，任何形式的斗争，决定其发展过程和最终结果的决定因素都是力量，也就是"能"，这就决定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并不是沿着一条直线通向文明，而是充满了残酷的斗争。

　　19世纪德国社会学家拉策尔在他的《民族学》一书中提到，世界上最早的国家有两种，一种是农民建立的国家，另一种是游牧民族建立的国家，而猎人和渔民通常都是"无政府主义者"，他们人口稀少，经济发展水平偏低，没有必要建立真正的国家以保护他们的财富。农民的人口较多，因为世界上到处都是适合耕种的土地，而一小块土地所能够生产出的粮食，一般可以满足农民自己和家庭的需要。农民很少从事劫掠活动，这不是因为他们身体偏弱，或者说更文明，而是通常没有必要，他们的邻居所拥有的财富，他们自己也都有。农民一般不会掠夺人口、蓄养奴隶，因为家庭农业不需要强迫奴隶来劳动。而古代的牧人、猎人和渔民的生活时常难得保障，自然有劫掠的习惯。猎人和渔民虽然从事劫掠，但通常也没必要蓄养奴隶，因为他们无法用奴隶为其打猎和捕鱼。游牧民族人口较多，运动迅速，易于集中，而且体格强壮、敏捷、勇敢，因而相对于农民、猎人和渔民而言，有很大的军事优势。游牧民族在经济上有劫掠人口充作奴隶的必要，他们完全可以利用奴隶放牧和从事其他劳作，但如果他们没有抢劫的"能"力，也就不会出现历史上那些最著名的征服者，如亚历山大大帝、成吉思汗和帖木儿。

　　中国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与西部和北部的游牧民族进行斗争。事实上，世界上最早的国家大多都是由游牧民族建立的，在整个欧亚大陆上，古代纯粹的农业国家为数很少，而中国无疑其中是最顽强的一个。游牧民族需要中国的物产，如纺织品、粮食和茶叶，一部分用于自己的生活，另一部分可用于和其他民族作贸易。在大部分时期，中国通常是向游牧民族牧人提供这些物产和金钱，以避免兵戈之争，维持和平。这种格局经过多次反复，游牧民族也曾多次入主中原，统治中国。在整个欧亚大陆，从中国到印度，从中亚到阿拉伯，从俄罗斯到北欧，从东欧、德国、法国，一直到西班牙，历史上都曾被游牧民族所统治过。但在今天，没有人再谈论游牧文化是对世界的威胁，相反，在很多国家人们谈论的是如何保护这种文化。

　　现代西方文明源自于地中海沿岸的海上强国，它们是由从事海上贸易的商人和城市手工业者建立的。海上贸易者和草原上的牧人一样，既从事贸易，也从事劫掠，贩卖奴隶。在古代，劫掠是一种备受尊重的高尚行业，荷马史诗中的那些英雄无一不是大肆劫掠的强盗。古代海员不仅有强壮的体格和高度的组织纪律性，还建立了城市，发展了手工业、建筑业、造船、冶炼及武器制造等技术，因而，比游牧民族相比，他们到处建立殖民地，比其他民族更加重视各地区的政治经济情报，也了解远方民族的人文地理情况。此外，海上强国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也比牧人建立的国家发达，在科学、哲学和文学艺术领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而18世纪蒸汽机的出现，使西方世界对"能"的利用水平远远地超过了世界其他地区，这也是西方至今仍在世界上占据主导地位的根源。

　　三、世界霸权时代正在成为历史

　　马丁·雅克的书最引人关注的论点是中国将会"统治"世界，这是典型的经验主义之论。对于许多欧美人士而言，作为霸权国家统治世界，也的确是一种习惯性的思维，用中国话说，就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从经济制度上说，海上强国是资本主义经济。像中国这样的大陆国家，在很长的时期里一直保持着自然经济状态，而希腊时期的海上强国很早就实现了货币经济，商人手中掌握着巨额的货币资本。历史上所有的海上强国，最初都是奴隶经济。这些国家通过海上掠夺、抢劫和贸易战争，带回无数的奴隶，贩卖到各个城市，而城市和农村的小自由民也常常沦为负债的奴隶。在海上强国的各个城市里，还充斥着更多的一无所有、一无所用的庶民，他们是真正的"流氓无产者"。当早期的海上强国开始实行民主宪法时，这些"流氓无产者"往往还能赢得选举，成为国家的统治者。

　　正是这种经济制度，决定了海上强国通常是短命的。事实上，早期希腊的海上强国，无论在政治还是军事上，都称不上是霸权国家。罗马帝国是古代欧洲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霸权的国家，而且也保持了几百年之久，但它一旦无法再继续对外扩张时，便急速地衰亡了。意大利的威尼斯、热那亚等城市国家也都曾经是重要的海上强国，一度主宰了地中海的贸易，随后是西班牙、葡萄牙人、荷兰和英国。从世界历史上看，英国是第一个实现了海上霸权的国家，它的顶峰是在19世纪中叶。

　　英国与早年很多盛极一时的强权国家有所不同，古代的波斯、罗马、蒙古帝国都不具备真正的"世界眼光"，而英国则是第一个世界性帝国。英国孤悬海上，国土狭小，人口数量有限，却培育出了"世界眼光"和战略性思维，在政治、经济、军事和外交等各个领域，进行复杂的布局，以拓展和维护自身的利益。继英国之后，美国和苏联也是具有"世界眼光"的国家，但与英国不同的是，这两个国家都试图把自己"价值观"传播到全世界。苏联在很多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以至于自己解体了。现在，美国仍在继续着它的策略，也仍在不断地品尝着失败的滋味。

　　现代世界几乎所有的重要的政治思潮，包括民主主义和个人主义，集体主义和社会主义，都源自于英国。今天，个人主义在美国仍然大行其道，集体主义在政治上无容身之地，而苏联过去全盘地接受了集体主义，不容个人主义。英国至今在政治层面上，个人主义的"右翼"与集体主义的"左翼"，仍然在交替着执政。英国的经济实力也是一个迷，按照一般的标准，英国的经济规模在欧洲也进不了前三位，不如德国和法国，甚至不如意大利，但如果考虑到英国人在众多英联邦国家，如印度、南非、澳大利亚和加拿大所拥有的资产，考虑到英国人在国际金融市场中的优势地位，就不会认为英国只不过是一个破败的帝国残余了。事实上，当今世界上最大的一些能源和矿产资源厂商，包括著名的铁矿石出口商力拓、淡水河谷和必拓等公司，都是英国投资商控制着，虽然它们都不是英国公司。

　　在政治上，英国人仍然能够被世人公认为是最老练、最成熟的。每当国家面临转折关头之时，英国各党各派都在台前幕后紧张出牌，博弈磋商，最终总能顺应时势，走出困局。英国式的民主制，是一种具有极高智慧的政治构架。从立国之本来看，美国式民主可能是更高级的，但在形式上，却也显得"野蛮"，很像美国的"职业摔跤"。在摔跤场上，那些身强力壮的摔跤手，不讲规则，常常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出阴招，袭击对手，裁判似乎视而不见。观众习惯于此，也知道这些摔跤手都是训练有素的演员，事先演练过，结果也是安排好的。美国政治家在大选时，相互出言恶语，甚至不惜进行人身攻击。一旦选举结束，双方���往还能够捐弃前嫌，联手合作，有时令人感到有些匪夷所思。英国的政治家也是职业性的，但通常不会大打出手，拼个你死我活，而是会通过秘密谈判，经过妥协解决问题。

　　总的来说，到19世纪后半叶，随着美国、德国和俄罗斯等陆上大国的崛起，英国的霸权时代也就宣告终结了，世界历史重新迎来了陆上大国的时代。美国是从旧世界中蜕变而生的，是世界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共和国。就整个世界文明发展的整体而言，1776年美国革命和19世纪美国的崛起，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进步，它的历史意义首先是终结了一个旧的时代，为20世纪彻底消除殖民主义和奴隶制经济扫清了道路。尽管今天的美国仍然是一个霸权国家，这首先是由它的政治经济力量所决定的，而它在国际事务中的一些行为，也是沿循了帝国主义的做法。西方一些人士从"西方中心论"出发，认为美国应当永远地作为世界霸权国家存在下去，但这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人类文明发展的路线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而且进度自始至终地是循着几何比例的，从理论上说，也不可能遵循任何其它的途径，因为每一项准确的知识一旦获得之后，就会变成进一步获取新知识的动力，一直推进到错综复杂的现代知识。当代世界比历史上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复杂，也充满了机遇。中国的确在迅速地崛起，但这决不意味着中国对世界的"统治"，实际上，包括印度和巴西在内的一大批发展中大国同样也在迅速地崛起，这是世界文明进步的进程。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一局面会变得越来越清晰，也会显露出更深远的意义。世界历史正迎来一个前所未见的新局面，世界霸权的时代正在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