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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作为现实的隐喻
娄林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核心提示】马尔克斯在演讲中承认,孤独事实上就是拉丁美洲“延续数百年的难以名状的暴力和痛苦”,他以“孤独”替代了残酷的政治现实。诗意的“孤独”,过于忧伤,却也过于无力。面对苦难,马尔克斯给出的解决之道是“生活”,也就是“生命压过死亡的顽强势头”,一言以蔽之,生命本能。
1982年12月8日,马尔克斯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发表演说,名为“拉丁美洲的孤独”。把地点“拉丁美洲”更为时间“百年”,这便是著名的《百年孤独》。对马尔克斯而言,拉丁美洲的本质形象就是“百年孤独”,这不是诗意的幻想,而是真正的现实,因为他坚持认为自己的作品是“现实”而非所谓魔幻现实,称“我的故事几乎都是来源于具体的人物”。时间和地点界定了这个现实存在。但是,什么是孤独?马尔克斯在演讲中承认,孤独事实上就是拉丁美洲“延续数百年的难以名状的暴力和痛苦”,他以“孤独”替代了残酷的政治现实。诗意的“孤独”,过于忧伤,却也过于无力。面对苦难,马尔克斯给出的解决之道是“生活”,也就是“生命压过死亡的顽强势头”,一言以蔽之,生命本能。随即,他以近乎幻觉的方式提出:“我们有权利认为,着手建立一个崭新的、灿烂如锦的、生意盎然的乌托邦”为时不晚。演说最后,他甚至改变了《百年孤独》中的残酷结局:“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被更换为:“命中注定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最终会获得并永远享有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的机会。”“最终会获得”、“永远”与“第二次”,这样矛盾的表达似乎暗示,马尔克斯在欧洲的土地上似乎言不由衷,或者,凭借文学书写或建立乌托邦的方式,拉丁美洲的未来异常渺茫。
古典经籍的缺失表明马孔多没有文明根基
《百年孤独》的文字世界,若真如马尔克斯所言,是一个真实得近乎残酷的世界,那么,其残酷不仅在于生存的艰难,更在于唯有死亡方能结束这种残酷——甚至死亡也不能。如果有未来的某种救赎,那么它不能凭借乌托邦的想象,只能依靠政治生活空间里切实的政制实践与构想,以及文教制度的努力,而这必须以具有伟大政制品性的典籍为根基。但是,在《百年孤独》的现实或寓言世界里,我们无缘见到如孔子的《春秋》或柏拉图的《理想国》这样伟大文明所凭靠的根本典籍,甚至连书都见不到几本。
不过,其中却有一本需要索隐解读的重要书籍,它似乎应在《百年孤独》的世界中承担文明的意义。但这部手稿形式的书,终究只成为马孔多悲哀命运的预言——即便不存在这部手稿,许多民族从存在到消亡的历史也都不难预言。难以确认马尔克斯在多大程度上感受到缺乏文明根基的惶恐,但在他笔下,吉普赛人梅尔基亚德斯在羊皮纸上的手稿以梵语写成。吉普赛人流浪异乡,梵语则是异域的古老语言,这两个细节表明,马孔多人根本无力塑造自己的文明。至于手稿本身的解读,除了梵文语法这层障碍,还有密码式的书写方式:“偶行套用奥古斯都大帝的私人密码,奇数行择取斯巴达的军用密码。”文明典籍的解读,并非技术上的解码,而是在阅读与解释的过程中形成文明的品格和力量,马尔克斯技术化的处理,实则消解了这部手稿可能具有的文明意义,使之终究沦为诺查丹玛斯《诸世纪》这样的惑人言辞。不过,根据《百年孤独》的描述,《百年孤独》或许是这部手稿的西班牙语译本。
马尔克斯并非不知道古典经籍的重要,所以,小说中还有一位古典文学教师。这位来自加泰罗尼亚的教师虽然是个书商,但他在书店里创造了一种高等教育,带领五个最优秀的青年阅读塞涅卡和奥维德。和梅尔基亚德斯一样,他也是一位外来者,但他甚至不如葬在马孔多的梅尔基亚德斯,他对马孔多没有过多的留念,因为这里不是家乡,不是他的生长之地,所以最终还是离开马孔多,回到“出生的地中海村庄”,并告诉那些他教育过的年轻人,“让贺拉斯见鬼去吧”。这是一场失败的古典教育,无论对教师还是对学生,都是如此。就像书中出现的《圣经》一样,马孔多人不知道这些异乡典籍能否作为他们的文明根基。如果这意味着某种象征,那么,梵语必将随风而逝,而作为以西班牙语写作的作家,马尔克斯或许对西班牙语也难以信任。作为典籍的肉身,语言竟也成为难题。
文教制度的匮乏使马孔多难有未来
文明须以典籍为基础,而传承则必须通过文教。在《百年孤独》营造的世界中,人的成长如同马尔克斯在获奖演说中所言,是“压过死亡”的生命本能,是日复一日、代复一代的生活。人们凭借自然而生长,却没有得到真正的教育,文明典籍的缺乏是根本问题,而文教制度的缺乏则令未来更无可能。马孔多起初连学校都没有。马孔多的奠基者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如此教育自己的孩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他教他们读写和算术,向他们讲述世界上的各种奇迹,不仅涉及自己已知的事物,还充分发挥想象力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极致……那些光怪陆离的课程深深铭刻在孩子们的记忆中。”这极富想象力的教育随时可能中断,比如当吉普赛人到来时。
学校的建立紧随着教堂之后,尼卡诺尔神父决心建造世界上最大的教堂,随后里正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成功建立第一所学校。可是,学校教育的设置和课程内容几乎未被提及,只有两点暗示。其一,当那位加泰罗尼亚书商认为,镇上的其他人“没有兴趣也没有条件接受小学以上的教育”时,暗示了这个学校至多只能维持小学水平的教育;其二,当革命如火如荼时,校长阿尔卡蒂奥最终将学校变成一个实际的政治机构和军事机构,这暗示了近代革命与学校的关联,但更说明学校功能的错位或整个政治生活的混乱。而且,作为校长,阿尔卡蒂奥接受的教育只是不尽责的奥雷里亚诺的敷衍行事以及梅尔基亚德斯的手稿,这反过来证明了教育匮乏导致的恶性循环。
当本地教育无法完成人的提升时,去异地或所谓更文明的地方求学就是必然之举。《百年孤独》中有两个典型的例子:“未来教皇”何塞·阿尔卡蒂奥前往罗马,去神学院学习,但刚刚到达罗马就放弃了;或者,像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一样,去欧洲都市布鲁塞尔完成学业,这意味着,始于逃避而形成的马孔多似乎唯一的可逃之处就是“老欧洲”。作为家族最后一位生育的女子,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在布鲁塞尔只是学会了时尚的生活感觉,即世间的浮华。异域教育终究未能提供支撑马孔多的教育和未来。
现代病:厌弃政治生活
教育失败的本质体现,则是《百年孤独》的字里行间所充满的对政治生活的厌弃。亚里士多德说,人总是生活于政治之中,对政治生活的厌恶只能说明对政治现状的不满,但仅仅是厌恶不会带来未来政治生活改善的任何可能。事实上,《百年孤独》具备了一个古典文本美妙的开端:建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带领一群人建立了马孔多,但他没有丝毫的政治设想,他建立这座城市的目的只是逃亡,逃离杀人的愧疚。这只是一种隐喻,真正的逃离是对殖民者或西方人的逃避。无论殖民者或其后代建立了怎样的政府,都是马孔多人必须接受的政府。
书中最重要的政治对立莫过于自由派与保守派之间的对立与战争,但《百年孤独》将政治生活描述为自由派与保守派的对立和交易,同时又瓦解了这种对立。战争和政治都是肮脏的游戏,这不过是迎合现代人对政治生活的粗鄙想象。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成为政治领导人之后的寒冷与空无,恰恰暗喻了政治德性匮乏的悲哀。如果人的政治生活本身是肮脏的,那么,马尔克斯渴望的乌托邦又如何可能?
感受到战争与政治虚无的,不仅仅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还有他的战友马尔克斯上校。马尔克斯上校的后代加夫列尔,是最终识读羊皮纸手稿的奥雷里亚诺的好友,也是书店老板愿意教育的五位青年才俊之一。可是,他最终带着一套拉伯雷全集前往巴黎,和20世纪所有的文学青年一样,留在了巴黎,以写作抵御饥饿。但是,他身后或者记忆中的马孔多,却去不了巴黎。当最优秀的年轻人都将故土抛诸脑后,我们或许会问:他何以至此?未来何在?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古典文明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