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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科学研究一下子从一个经济学化的时代,转向一个“和谐社会化”的时代。说不定连经济学、管理学也都会突然变成“社会的科学”了。如此“一窝蜂”,实在堪忧。
“和谐社会”概念提出之后,社会科学基金的课题立项申请,跟这个主题套近乎的报告,数量骤然攀升。百分之七八十以上的课题,即使内涵不一定与之有关,也硬是要套上这个概念。从表面看,这个情况像是在表明,中国社会科学已进入了一个不同以往的时代。我们的社会科学诸学科耗费了20多年时间笨拙地模仿经济学。当年,国家把工作重点转向经济,很快,即使不一定能与经济学扯上什么关系的学科,多数也会自动戴上“经济研究”的帽子。如今时局变了,中国社会科学研究一下子从一个经济学化的时代,转向一个“和谐社会化”的时代。这下,说不定连经济学、管理学这些本来不一定喜欢“社会”这个词的学科,也都会突然变成“社会的科学”了。
如此“一窝蜂”,实在堪忧。
导致这一现象广泛的原因是什么?我以为,还是学术与政策的区分不明朗。不是说学术不应当为社会服务,而是说对于社会真正有用的学术之作用前提在于,学术务必先与其服务的对象有了区分,才能予之以有意义和有价值的影响。对于这个道理缺乏清晰的认识(及对于社会科学学理缺乏充分理解),导致了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的“目录设计者”及在体制约束下的社会科学研究者双方,都长期难以从学术研究的非学术化困境中自拔。
中国社会科学在此前一个阶段的整体经济学化,是众所周知的。在那个阶段里,非经济学学科若是沾上“经济”两字,似乎便证明了自己的“科学性”,从而也会得到社会各界之肯定;若非如此,则只好被人当作是没有任何社会价值的东西。经济学化致使中国社会科学研究者普遍以重复论证“开发”、“经济”、“市场”等概念为自身使命,即使是本不一定专长于研究经济问题的社会学家、法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以至于人文学者,都不能幸免。
时下中国社会科学研究主题出现的“ 和谐社会化”,固然对于纠正此前只重个体利益而不重整体社会的偏差,有着正面作用。然而,我年复一年地阅读一些题目雷同、毫无生气的申请报告,深深感到,当下的情况还只能等于是“换汤不换药”——没有人真正理解“社会”二字的含义,课题目录设计与申请人,多数其实并不关注是否能从一个学术的深层次来把握研究课题,他们关注的,无非还是“经济”,特别是我拟称之为“科研项目经济学”的东西(即将科研课题的申请当作是与从事经济生产活动雷同的过程)。
问题之所以长期存在,必定有其历史的背景。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在20世纪初期的“根基叙事”,我们不难发现,它的现状与百年前开始出现的“缺乏社会观念的社会科学”在近现代中国学术思想中渐渐取得的主流地位紧密相关。借助中外思想资源,全面理解“社会”,对于“和谐社会”的新叙述,本有不可多得的意义。然而,使人感到悲凉的是,即使是这样与政策紧密相关的研究,也尚未得到必要的关注。课题的设计与实施者所看到的,更多是科研课题与职称的关系,与研究者自身物质福利的关系,与在学术场域里获得区分于他人的地位的关系。因而,在他们的论证报告里,对于理解“和谐”和“社会”意义重大的“不和谐”以及“个体主义”,都未能得到宽容,更不用说其他了。
中国社会科学如何摆脱如此“无思索化再生产”(即为了自身的存在而简单论证早已存在的概念,特别是政策性概念)的困境?汲取历史教训仍是关键。
一个偌大的国家,社会科学若无法保持充分的、实质性上的多学科并存状态,无法为学科创造各自存在的空间及相互补充的机制,而一味地以单一化的概念来主动或被动地框住学科的手脚,那么,结局必定是社会科学思想资源、研究内涵及社会价值的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