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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惕民粹主义情绪在访民中蔓延
刘正强
原载《凤凰周刊》2015年第14期
作为中国本土性、辅助性政治设计的信访制度,构成了中共重要的执政资源和治理手段,并不断演绎着社会变迁与转型之痛,成为屡屡被戳击的社会“痛点”。由于资讯的发达,尤其是互联网+的震荡效应,信访治理面临困境,成为不断消耗国家治理资源、让政府甚为纠结的所在。
近几年来,民粹主义情绪开始在访民群体中出现,成为一些政治偏执型访民的心理支持系统,为其行动提供了多种多样的理论资源。这有可能酿成巨大的社会风险,甚至形成某种与政府对抗的力量。
民粹主义影子
一般认为,民粹主义源自俄国19世纪下半叶知识分子和农民平均地权的要求并几乎在北美同时兴起。民粹主义作为一种政治思潮,极端强调平民群众的价值和理想,主张多数民众的意见绝对正确,追求的无疑是一种极端化、理想化的纯粹民主情境和一种“简单而又直接”的民主模式。民粹主义给予平民大众以终极关怀,将其政治主体性提高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把平民大众的认可作为一切政治行为、政治过程合法性的唯一来源。由于民粹主义倡导民众直接、非中介地参与政治过程与政治决策,它代表了一种理想化的纯粹民主形态,为平民大众提供了一幅形式唯美、实却凶险的政治图景。
民粹主义在当今世界具有十分不同的面相,即便在中国也各不相同。如果说台湾的“太阳花”运动和香港的“占中”运动体现了民粹主义对精英主义和科层制的某种反拨,那么大陆中民粹主义的出场则大多与底层民众的利益、话语权受损有关。一般说来,社会贫穷、两极分化、贪腐严重等是民粹主义的滋生土壤和现实基础,当一个社会中平民利益受损或平民话语权长期旁落时,这个社会就已经具备了民粹主义的强大势能与张力,民粹主义的登场也就是迟早的事。
而观察中国30多年的改革开放进程,我们事实上已处于这个阶段。由于社会不公的加剧、社会矛盾的频发,加之网络的呼应和放大效应,社会思潮也极易发酵,酝酿出社会整体无法承受的民粹主义风险。这在某种程度上已得到印证。由人民论坛杂志社完成的《中国公众的民粹化倾向调查报告(2012)》显示,如果采用“民粹情感温度计”来评估(评分从0°C到100°C)的话,中国公众的民粹情感温度为54.77度,说明大量民众可能在某些外在因素刺激下具备民粹化特征。
事实上,在国内许多的理论论争和公共事件中都可以发现民粹主义的影子,迅速崛起的互联网则成为民粹主义的集散地,网络的平等性、匿名性以及信息传递的快捷性使其具备了民粹思潮所需要的“人民性”生长土壤,直至蔓延至线下的现实生活中。事实上绝大多数的泄愤事件背后并不见得一定有黑社会或“敌对势力”的插手,相反参与者往往是一些秉持“公平”、“正义”理念的底层民众,他们借机表达了一种草根式的怨恨和情绪。在缺乏法治和理性传统的中国,这可能成为培育各种激进运动和极端主义的现实土壤。
息事宁人式治理是向民粹让步
民粹主义是一种自发的来自底层的政治和一种游离的社会情绪。由于信访制度设计的起点是群众路线,并且也承载了政治动员的功能,这使信访制度与民粹的思潮具有天然的亲和,后者极易激发起访民的政治偏执情绪。在建设法治社会的语境下,受“责任”、“服务”、“法治”等原则的规制,政府职能的履行要顾及合法性、正当性等要求,导致信访治理中政治动员和号召能力下降;与此同时,中央确立了以人为本的发展战略,关注民生、保障人权、普惠大众,但民众的个人权益在得到保障的同时,也存在着过度释放的倾向,而信访则为此提供了一个宽松的平台,常常为一些不良信访人不当利用。
如果越来越多地运用市场化、技术化的原则来应对信访问题,甚至动用低保等民生资源来安抚访民,这实质上是民生向民粹的让步,为民众的反向政治动员留下了操作空间。由于访民这一群体是民粹主义的最佳载体、受众和“可燃物”,信访行为常常被赋予民粹化色彩,一些访民经过长年累月的上访后,对最初的上访缘由逐步淡化,甚至抛到一边,转而开始“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大事,将自身的问题赋予了广泛的政治色彩,从“政治高度”上解释自己的信访事项,对任何具有新闻效应的事件竭尽全力地寻找政治原因,以政治的逻辑和框架、民粹的情绪和心态来解释社会现象。
在一些访民的QQ群中,就充斥了诸多政治激进主义的主张,反精英、反理性的色彩浓厚。在线下,许多访民的“任性”超乎想象——民粹主义的抬头,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公平、正义这些理念的标准。如央视《新闻调查》曾持续追踪浙江嘉善一起由强拆引发的信访案,案主熊姓访民在被强拆后不断提高赔偿要价,空置400平方米的安置房而占领了拆迁办办公室,并与老伴在此居住四年多。对此,当地政府居然长期束手无策。事实上,基层以“维稳”、“不出事”为原则,花钱摆平或实施压制的息事宁人治理实践,常常激发了一些信访人的民粹情绪。在实践中,经常有地方政府在维稳压力下,偏执地强调对大众情绪和意愿的极端服从、做群众的尾巴,迎合甚至讨好百姓需求,而对于这可能带来的社会风险显然缺乏应有的警惕。
反思民意的表达与安顿
在当下,防范民粹风险要求我们对民意及其表达与安顿作深刻的反思。民意是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从理论上讲,现代民主政治本身既包含了精英的设计,也是民意的体现与凝结——即民意的结构化与固着化,它对民意起着收集、拣选与吸纳的作用。
在典型的西方政治运作中,民意表达比较正式和规范,并与代议制有着内在的联系,选票就是这二者之间的具象化链接。由于中西方不同的政治生态环境,民意表达在中国有着非常不同的路径、风格与政治传统,古代统治者除了从理论上将民意加工、上升为抽象的“天意”、“天理”等民本思维外,民意更多地是在大众生活共同体中通过习惯、道德等散乱地发挥作用。中共建政后,民意资源得到整理,实现了对传统民本意识的超越,信访制度作为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参与制度,成为汇集民意、倾听民情、吸纳民智、疏解民怨的重要平台,它是在政治制度尚不完善情况下大众民主的实践形态,在中国政治制度结构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在已进入21世纪的今天,在英美等国从精英民主逐步向某种程度的大众民主转向的同时,民粹主义在世界各地不时掀起波澜,不断地触及着民意的民主化与法治化之限度这个核心问题。
按照中共的执政伦理,党本身就是由先进分子组成的,从而也就成为先进民意的代表,再辅之以人大、信访等正式与辅助的政治制度,民意与党的意志乃至国家的意志会大体保持一致。但现在民意愈益分化、复杂,有着越来越难以厘清的面相,其产生、传递、表达、释放的路径与过去亦大不相同,尤其是网络使得虚拟民意、伪民意大行其道,民意不但可以被操纵、扭曲,也可以被制造、生产。在这种情况下,民意的识别显得尤其重要,它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公理和正义,其转化为民主与法治的限度又在哪里,都是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
信访作为独具中国特色的政治制度设计,实际是一个与人大制度并行的民意收集与处理系统,一方面,其设计原初的理念必须坚持,另一方面,如何不被汹涌的民粹思潮所俘获与挟持,更显得紧迫。
作者单位: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 邮箱:lzq6470@ms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