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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重返海洋与岛屿时代
张先清
原文载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4月3日第722期。
现代人类学从岛屿起航,这一点应该没有疑义。如果暂时撇开人类学的古典时代不谈,现代人类学从其诞生之初就与海岛紧密联系。早在1898年,里弗斯就已奔赴托雷斯海峡,开展海岛土著居民的调查,从而留下了第一批西方学院派人类学有关岛屿土著的民族志资料;更不用说大家耳熟能详的特洛布里恩德岛和安达曼岛,马林诺夫斯基和布朗以这两个岛屿为田野所撰写的经典民族志,不仅确立了人类学在西方社会科学的地位,使得人类学登上现代学术殿堂,也给后人留下了人类学与大洋洲、印度洋岛屿土著社会第一次接触的丰富学术遗产。
经典岛屿民族志缺失海洋视角
马林诺夫斯基、布朗这两位早期人类学大师以岛屿作为田野点,既是偶然也是必然。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现代人类学兴起的一个重要催生力量是15世纪以来欧洲所掀起的大航海活动。在循着海洋向外扩张的过程中,欧洲殖民者、传教士、探险者传回的欧洲世界之外的各种知识,曾经一度是推动欧洲人类学发展的重要“他者”资料。尽管马林诺夫斯基等现代人类学之父很快就对这批原始民族志表示不满,但现代人类学发轫之始就和欧洲各国的海外殖民政策捆绑一处,却已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当马林诺夫斯基选择他的第一个人类学田野点时,大英帝国当时控制的特诺布里恩德岛就在众多的偶然因素中必然地走进了他的视野,成为他的“应许之地”。无独有偶,稍早的布朗也选择了英国人控制的安达曼岛。彼时身处殖民体系之中的人类学,将连缀欧洲海外殖民扩张重要航线的大洋岛屿作为第一批异文化田野点,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马林诺夫斯基、布朗等早期人类学大师选择岛屿作为他们的田野地点,还与当时欧洲人类学科学化的背景密切相关。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正处科学主义上扬的时代,正如布鲁诺·拉图尔所描述的,科学与技术的发明已成为一种被社会大众广泛接受和推崇的价值观念。此时期的西方人类学,也急于摆脱古典人类学的人文味,以一种更为“科学”的面貌示人。正如自然科学家可以在实验室里开展各种科学实验一样,人类学家也希望能有类似自然科学那样的“纯正”实验室,从而完成对人类社会文化的科学观察。而在时人眼中,那些遍布于广袤大洋中的岛屿与外界隔绝、遗世独立,其族群演进与社会发展也理应是静止的或缓慢的,这种无污染、原始的状态,正是人类学科学“实验室”的理想条件。于是,这些被汪洋隔开的岛屿就在这样的情境下走进了人类学大师的视野。
然而应该指出的是,尽管现代人类学从岛屿出发,但在其兴起之初,却并没有刻意突出海岛族群与社会的海洋视角。在上述两个经典岛屿民族志中,被关注的重心是岛屿土著的亲属关系与社会组织,其问题意识和当时的非洲、美洲等大陆土著并没有什么区别,海洋只是作为岛屿土著生活的一个辅助生态环境元素而被记录在民族志中。从某种意义上说,马林诺夫斯基、布朗等人类学大师完成的第一批岛屿民族志,其初衷并非是要为公众提供一部海洋民族志,而是重点探讨一个与世隔绝的土著社会组织的结构,从而为其功能主义模式做注脚。在其民族志中,即使不能说“海洋”主体元素被完全遮蔽,但至少是有意无意地被弱化了。也就是说,马、布二人的侧重点乃是那些遗世孑立的“原始土著”,而非岛屿与海洋。由此也不难理解,当我们细致阅读这些经典时,会产生海洋视角缺失的印象。
现代人类学关注人类与海洋、海岛的关系
人类学领域中开始将海洋社会视为一种独特的重要文明类型加以细致化、专门化讨论,要等到近半个世纪后。当雷蒙德·弗斯前往马来半岛渔村进行研究并撰写出《马来渔民》时,才真正有了海洋民族志的诞生与海洋人类学的兴起。时至今日,在《西太平洋的航海者》和《安达曼岛人》问世近一个世纪以后,人类学对于人类与海洋、海岛的关系认识才步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首先,人类学者认识到海洋与岛屿已经不再只是作为文明与蛮荒的一种区隔象征,而是一种社会文化类型的孕育之所。在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岛屿与海洋扮演了同样重要的角色。以滨海地带、内海岛屿及其所延伸的外海所构成的水上世界,一直是人类的重要栖居地。长期以来,众多依海而生的海洋族群就生活在这个广袤的水上世界,其所孕育的海洋文明,与出自山地平原的农耕文明及来自草原大漠的游牧文明,共同构成了人类文明的三大形态。
其次,作为一个对人类生存环境和可持续发展高度敏感的学科,人类学也开始深刻体认到海洋、海岛对于人类发展所具有的不可替代意义。进入21世纪以来,海洋已经成为事关人类生存的生命线。根据近期联合国的统计,渔业已经成为世界人口就业和生计的重要来源。自1980年代以来,捕捞渔业和水产养殖行业提供的就业机会大幅度增加,平均年增长率为3.6%。目前,全球约有6000万人直接、间接从事捕捞渔业或水产养殖生产,其中至少有12%的人口为妇女。这一数字与1980年的1670万人相比,增长了3倍多。据估计,如果把与捕捞渔业或水产养殖生产相关的鱼品加工、销售和服务行业等配套辅助工作都包括进来,世界整个渔业生产提供了约1.8亿个就业机会,养活了5.4亿人口。可以说,与之前的任何时期相比,当今的海洋注定要在人类生存发展上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由此也就不难理解,随着近年来全球海洋生态的污染加剧、海岛渔村以触目惊心的速度消失,海洋与海岛的命运日益受到国际社会各界的关注,人们做出各种努力,希望能够守护住这个蔚蓝的世界。典型的例子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起的“海岸带与小岛屿可持续发展”计划及“小岛之声”计划,正努力唤起世人关注全球范围内的海岸带与小岛屿的可持续发展问题。
因此,现在是人类学重新回到海洋与岛屿的时代了。但这种海洋、海岛的回归之旅,并非是简单的田野重返,而更应该是一种海洋人类学研究的再出发。它扬弃了人类学诞生之初从海岛中追寻简单社会的传统,而以一种更为动态的海洋视角来真正思考海洋与人类的复杂关系。其所关注的议题是如此丰富多彩,从考察海洋族群的地方知识对于人海良性互动关系的维护以及海洋生态环境的变化、现代技术的渗入对于海洋渔业社区的冲击与影响,探讨如何透过生态平衡与行为调整的方式以长久地维护渔业资源及渔民的生计,到研究全球化对小规模渔业社区、渔村社会结构的冲击、海岛人文生态系统的保护,等等,都深刻地反映了一种回归海洋、海岛的学科本位,从而体现了以一种崭新的海洋视角来重新书写21世纪海洋民族志或岛屿民族志的学术追求。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人类学与民族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