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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陈文胜离开乡镇党委书记的岗位,调到了湖南省社科院,这说明陈文胜不仅了解农民、农村、农业,敏感“三农”圈子的人和话语,还有研究三农问题的能力。最近两年,在“三农”圈子,出现了陈文胜这样的一批人,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很多的事情坏就坏在不能按照自身的发展逻辑走下去。不按照自身的逻辑发展下去,就会有“问题”。今天的“三农”,完全不能按照自身的发展逻辑发展了。有一批像陈文胜这样的一线工作者,参与到三农问题的讨论和研究中来,也许会避免很多的错误。
我在云南少数民族地区扶贫的时候,城市的朋友要求给村民修厕所。厕所修了,城市的朋友很高兴,觉得特有成就感——村民终于有厕所可以上了,不必提着裤子跑到地里方便了,这样也雅观多了,文明多了。城市的朋友肯定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了,但村民觉得有很大的问题了。譬如:好臭!好多的蛆,恶心死了;厕所里生长出了好多的蚊虫,上厕所成了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厕所的尿和粪便怎么送到山上的地里去呢?狗也不得不改变吃屎的本性了,狗的“粮食安全”也成了问题。最大的问题还不是这些,是村民不能废除这个厕所,因为,厕所代表了现代性、先进性、代表文明等等,废除了的话,村民会担心城市的朋友不高兴,再不给他们提供帮助了。
再有一个故事:有美国朋友去一个本来男女社会性别很和谐的拉祜族乡去扶贫,但他们很早就听说中国有严重的重男轻女传统,以为拉祜族地区重男轻女的问题更严重,于是设计了一个项目——将全乡小学毕业的女孩全部集中送到县上读书。这个项目感动过好多的人,没有人会怀疑这样的项目有什么问题。几年下来,不仅初中毕业的女孩子偷偷地跑到了相对发达的地区,初中还没有毕业的小女孩也有跟着偷跑的。引申的问题就更多了,譬如:十个男孩子追一个女孩子,绝大多数当婚的男孩子找不到媳妇了;婚姻没有了,拉祜族以婚姻为基础的伦理、文化和财产制度、权力结构都没有了根基;男人感觉不到尊严,喝酒、打架、不愿意劳动、乱性、不负责任、轻生厌世等等,原有的和谐秩序没有了;男人们不仅警惕和仇视每一个外来的人,也时时刻刻担心和防范再有女孩和妇女跑掉,传统的男女社会性别和谐关系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更为严重的问题是,那些“偷跑”的女孩的父母和家人,绝大多数并不知道这些孩子到底是自愿跑的还是被拐骗了,这些家庭不知要经历多少年的痛苦等待,才知道自己孩子的音信和命运,也许有很多的人会永远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上述的两个故事,说明好心办好事,也会造成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庆幸这几年的扶贫经历,让我受到了这些难得的教训。
近代以来,特别是最近几十年来,我们这些进了城的人,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农村人的救世主,用尽智慧,帮助政府制定了很多的与三农相关的政策和法规,可什么时候会觉得这些“政策和法规”会有问题呢?回过头来看过去,就有不少政策和法规,是为了保证工业化优先和城市化优先,就更难免不造成问题了。例如:有大学者说:土地承包要 50 年不变,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当然,其出发点也是为了农民有权、农村稳定、农业发展!所以就出台了土地承包长期不变的政策和《土地承包法》。大学者们肯定不会觉得这样好的政策和法律有什么问题,农民都会感激的。我发现,在贵州的好多贫困地区,有 25% 的人没有土地,靠佃进了城市的老师、干部、商人的地种,每亩要交纳 300 斤的租子,比解放前的地主收的租还高!这些地方, 25% 的人进城了,成为了干部、老师、商人,不是村民了,不是村集体的一员了,但他们是村里的地主,而村里的水系坏了,他们不参与修,村里要搞公益事业,建设用地大家分摊,他们不让搞,造成乡村社会越来越不和谐;有些交不起地主租子的人,不得不砍树开荒,在石头缝里刨食,导致生态破坏,水土流失,山清水秀的农村不再;更为严重的是,生态环境的恶化,使过去人造梯田及其水系受到破坏,结果是土地越来越贫瘠,农业生产力越来越低了。相信出现的上述问题,一定不是“大学者”的本意。
说句实在的话,类似于《土地承包法》这样的法规和政策,上个世纪 90 年代以来,我们不知出台了多少,少说也有数十个。这些政策和法规,在解决一个问题的时候,到底带来了多少个新问题,这是值得政策和法律的制定者们认真思考的!
也许,“精英”人的生活逻辑一般只是在城市的生活逻辑,“精英”人的理性往往也只是在城市生活的理性。如果“精英”人以自己生活的逻辑,去规范农村人的生活;以自己城市生活的理性,去规范农村人的理性。这也许就在无意识下埋下了三农问题的根源。
尽管我不全部赞同陈文胜对三农学界的有些评说,也不全部认同他关于三农问题的一些观点,但陈文胜的声音是值得认真倾听的,因为他的声音中带有农村、农业、农民的真实气息;陈文胜的思考是值得尊重的,因为他的思考,是站在希望的田野上的客观反应。读陈文胜的书,也许能带给读者更多的反思。
2006 年 5 月 1 日 于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