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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文化直觉、艺术实验与合作人类学
庄孔韶〔美〕乔治•马库斯〔美〕迈克尔•费彻尔
《民族文学研究》2020年第4期
译者按:2019年11—12月,乔治•马库斯(George E. Marcus)和迈克尔•费彻尔(Michael J. Fischer)应邀访问云南大学,参加“绘画人类学的多学科实验:国际研讨会和人类学绘画展”。会展期间庄孔韶与两位学者多次交谈,其中11 月28 日下午(会展前)在云南民族博物馆茶馆的座谈就文化直觉、艺术实验与合作人类学等共同关心的学术问题深度交流。该稿根据此整理翻译。在场人士包括庄孔韶、马库斯、费彻尔、和柳、张俊龙、龚诗尧、茶艺师。本文已获庄孔韶、马库斯、费彻尔授权发表,由和柳翻译、整理。
庄孔韶:上午希望你们多睡会儿,连续讲座太累。滇池边风景很好,红嘴鸥也来了。
马库斯:滇池温泉大酒店很舒适,休息很好。
庄孔韶:今天优雅的妹妹准备了三种云南茶,生熟普洱以外,可能只有滇红接近英国早茶,不习惯我们就做两杯咖啡,也是云南产的。
费彻尔:不,不,我最喜欢喝茶。
马库斯:《银翅》英文书在Ethnographic Press出版 ,你认识Gary Seaman教授?
庄孔韶:是的,很久了。
马库斯:出版社是他主持的,在洛杉矶。Gary是一个社会学家、电影制片人。他曾在台湾田野工作,那是在中国改革开放以前。
庄孔韶:在1980年代以前。《银翅》是林耀华《金翼》的学术性续本,不过是25年前写的书,现在才(以英文)出版。当时关于文化直觉的最后一章,华盛顿大学出版社的编辑希望删去,不认可这一章,但我想她可能没仔细读和前面的关联。他们想要删去一整章。第十八章,文化的直觉。
马库斯:他们认为必须是“科学”的!?
庄孔韶:是的。那边的编辑说要改,还有穿插使用的四五种文体也要调整,我说这样一改就不是中国人类学家写的了。她说,但是你要知道你的读者是美国人。
马库斯: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庄孔韶:实际上这本书是按照论文和中国传统文人的写法的混合,不过我特别实验了如何在田野中运用文化的直觉主义。这是一个实验的写法。
庄孔韶:中国的直觉主义历史非常长,甚至可以说是精英和大众上下贯通的生活方式之一,因此我在田野调查中的一些特定场景做文化的直觉观察。直觉不是田野工作的全部,而只是为了弥补以往人类学调查忽视的部分,当然这里也不是讨论很晚出现的欧洲现象学哲学思潮的恰当的地方。
马库斯:Carlo Ginzburg有一篇出名的文章,是一个故事。 是历史学著作,非常出名,据我所知,这是唯一一篇将直觉作为方法看待的文章。发表于20多年之前,但是人们仍然记得这篇。这篇文章是关于艺术家的直觉,他是否能够注意到一件艺术作品里的美学,是基于非常仔细的观察、基于看到别人所无法看到的。
这令人兴奋,因为每一个历史学家都知道,直觉对于阐释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与逻辑式的方法相比,直觉是不可言说的。所以这是一个counter culture的点。就像庄教授为出版而郁闷一样。每个人都知道,直觉是阐释的一个重要的方面。
庄孔韶:实际上,这是一个认知上的东西,直觉就是一直到底的,飞跃过程的。有数学的直觉、几何的直觉,都是这样的。但我们想要寻找文化的直觉。马库斯已经提到了艺术品和画的直觉的问题了。
刚才教授讲到的画的问题,我们明天的画就有这样的内容,你一看都能看到面上的意涵,然而背后呢?还有一个具有文化直觉的人才能识别得出的东西,否则就识别不出来。
费彻尔:不同的观众在看到这幅画时,他们能够对创作了这幅画的直觉有所理解。
同样,在科学里也有直觉,有一些著名的书,关于技术是直觉知识(intuitive knowledge),通常表达了关于某事的经验。对于绘画来说同样如此,处理风格、思想,经过一段时间,就成为专家,虽然也许你并不能清晰地说出规则,没有你能写下来的道理和规则,但是你能识别某些事情。根据我对庄教授问题的理解,直觉是关于过程的。过程是对所处理材料的经验积累。不知道与他的理解相同还是不同?
庄孔韶:刚刚两位教授说到的直觉是积累性的,有一本书叫Teaching Intuition。这本书就是在说怎么积累的,是教育角度的研究。中国传统的直觉很发达,从久远以前庄子的“体道”、“睹道”即是。还有孔子的“一以贯之”,到朱熹的“为知为觉自然醒悟”的直觉,其ethical intuitionism的原则就是仁,也应是朱熹说的“零零碎碎凑起来的”经验积累,从这一点来讲文化的直觉的深刻含义值得探讨。像数学的直觉,科学的直觉,有人是从结构的过程解释的,而人类学的兴趣当然是文化的直觉。刚才说到画的问题,我们这次画展至少有七八幅画都可能与直接或隐喻有关。一般的人可能在表面上看是什么意思,但是背后还有多重意涵的层次,隐喻的破解也和直觉相关。没有人认为跨族群的直觉不可以培养和实现,但直觉能否实现却包含着你讨论的侧重是什么。
文化的直觉,还有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直觉,还有场景性的直觉,我觉得人类学的田野调查经常出现的是situational intuition,就是场景性的直觉,我们一直在这方面探索,包括发生文化直觉的群体、场合与特征。《银翅》金翼山谷汉人社会的直觉是我们熟悉的;以往我们不太熟悉的小凉山彝族,我们在短时间内不能识别他们的intuition,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会发生变化。文化识别的这个互动过程,直觉是我们的兴趣。
这本书(《银翅》)最后一章总结中就提到前面一些章节的4、5个文化的直觉的例子,我们把它们提取出来,尽力解读出来。编辑可能认为“不科学”,就说第十八章删掉,然而这本书前后难以割断,或许是她没仔细阅读,几个案例都是在前几章出现的。然而Gary教授说没问题,这是人类学,所以去年得以在洛杉矶出版。
马库斯:这对于出版商来说是果敢的想法!
庄孔韶:三十年前,我和两个朋友一起实验这种写作。二位教授早就谈到实验性写作,那么区域性的人类学如何与世界人类学连接并作出贡献呢?二位教授几十年的实验性的写作,我们都读过,也非常有兴趣联合起来发展这一写作的探索。
费彻尔:有许多美国实验性的文化写作,采取了直觉式的,是以一种创造性的模式,而不是严格的理性模式。我会更为仔细地阅读第十八章。我认为第十八章对于美国编辑来说并没有什么是能用来做判断的,除了“直觉”这个词之外。“直觉”这个词有着非科学式的敏感性。但是你写到了隐喻、你写到了社区内部发展出的感受结构,这些都是对于文化如何运行进行的标准理解。例如,我以前有一位学生,是伊朗人,我们曾经有过很多辩论。她是一位诗人,用波斯语写诗。她说:“我无法用英语来写作,我无法表达。”她的英语非常好,是完美的。但是她失败了,因为丢失了某些关于风格的东西。我们认识到是写作的风格。现在我知道了,当使用波斯语写作时,使用的是非常华丽的语言,而不是以直接的方式书写。如果你住在那里,知道这种写作的风格,那么诗的翻译不仅是一句对应一句的翻译,需要有一种文化的翻译。我想,这也许是文化的直觉想要表明的一个方面。二者是相似的。很难写下来,不仅与语言、不仅与隐喻相关,还与那些有着哲学深度的东西有关。例如,追溯回波斯思想,一直有一种关于内在(非常个人的)与外在(公众的)之间相区别的意识。人们在他们的互动中总试着去确定哪些是非常真诚的,哪些是不真诚的,哪些只是练习或者是习俗。存在一些与这种敏感性相关的东西,作为一个伊朗人你总能识别出,那也可能是直觉。因为庄孔韶教授在这一章里写了很多儒家的内容,而孔子在中国传统中并非唯一的伟大哲学家,但是对于儒家道德有所不同的解释在几个世纪中总有不断地回归。我怀疑他想说的是,如他所说,虽然有时用了不同的表达,在中国的不同地方,具有整体的统一性。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正确。
庄孔韶:诗的问题和直觉的问题的确是有联系的。比如,我在郝瑞那里写过两本诗集,我找了一本轻松一些的请他翻译。但是有一本暗喻的诗,他翻译起来比较困难,我们需要坐在一起翻译,可能和每一个英文词与每一个中文字有时不能直接地对应。有这种情况。诗里的直觉、画里的直觉还有田野工作中的直觉是有联系的,是不一样的和绚丽多彩的。我们想实验的,是像教授说的,我们在田野工作中呈现这一直觉。比如说,在一个中国人的区域小群体里实验,和在伊朗那里去实验,直觉的发生是不一样的,然而是引人兴味的。
费彻尔:是的,当然。让我尝试另一条路。回到当代人类学的开端,马林诺斯基,他说当你做翻译时,你同时在做三件事:你需要做词对词的翻译,你要给出句子的意思,然后你要提供语义学场域,词语所承载的文化注脚,这是最为复杂的。如果我拿到一份翻译稿时,无论是用德语写的还是梵语之类写的,我总是想要看到原文。因为我可以从词语上充分地跟随到翻译的方向,这边还是那边,然后我会意识到,也许原文的意思并非如译文所指。当我产生这一感觉时,语言或文化的组织就可以产生一种语言使用者的直觉敏感性。如果你是一个局外人,刚开始学语言,这就不会发生。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去获得相同的敏感性、相同的直觉。但是经过一段时间,你可以获得。这就是为何我在一开始时提到,这与经验的积累相关。你可以习得这一感受,但是这并不是菜谱,不是按着一、二、三的步骤学习,而是通过经历来学习,我认为是不同于这些的。最终,你可以说是感觉。你会得到这样的感觉,知道人们是如何思考的,以一种可以说是直觉的方式,里面有着许多的脉络。比如说在这里有哲学的脉络、道德的脉络,还有诗的脉络。比如说在这一页上,我已经有感兴趣的了,你使用了tiren这个词。ti是指判断?
庄孔韶:体是说身体,体认应该包括身心的含义。
费彻尔:很好,这是很重要的,这个意思并没有被完全翻译出。
庄孔韶:的确有时很难翻译。
费彻尔:我现在已经能理解到一些不同的地方了,一些更多的东西。这又与你写到的理念先在(pre-conscious)的部分产生了联系。因为对身体的使用,对身体感知的运用以一种主导的方式表达出来,而非主导的这些方式在身体中也形成一种模式,在英语中我们称之为感觉结构或结构化的感觉。这在不同的文化和情境中都是不同的。
庄孔韶:费彻尔教授说的这个很重要。特别是积累的过程实际上是人类学家,如果他(与调查对象)是同一个群体(或大或小的观察),他可能积累得很快,如果是不同的族,他在田野工作中可能就需要一段时间。我们做了一个实验,就是把文化的直觉场景性地复原出来,把它写出来,书里就写出来了。由于我跟当地的人特别熟了,谁是谁我都很清楚。只写在文字里,很难。我就尝试着同时用电影来拍直觉的过程,就是眼神。比如说发生了一个事件以后,这个人和那个人,通过他们的眼神我一下就能识别出来,谁跟谁是作对的、不是一起的。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就能把写作和视频结合在一起来看文化的直觉是怎么发生的。这部电影是《端午节》,1992年在华盛顿大学出版社出版。当时是郝瑞教授的学生做的英文旁白。所以,写作、电影跨专业跨方法可以互补地呈现文化的直觉。
费彻尔:这非常有趣。我认为,美国现在有许多人类学家都尝试着用电影做实验。实际上,我也在教授民族志的课程。问题是,你可以用电影做到什么是写作做不到的。像纪录片这样的电影,不应该只是解释性的,也应该是探索性的,或者有别的功能,这应该指导我们的注意力。就像你所说,有一些是难以在写作中掌握的东西。原因之一是,写作是线性的,电影创作则是多维度的,所以你可以同时抓住许多互动中的东西,其中有一些对于理解人们如何解读当时的情况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追踪人的目光运动这一想法是非常重要的。
庄孔韶:书写,我凭着积累的经验,可以把直觉的过程重复出来。重复过程,在别人看来也许会说你弄错了,这完全有可能,但问题不是争辩,而是谁的深度参与获得了新意。在电影里,我就可以把眼神连接起来,这样就可以与书写搭配起来,可以形成比较研究。所以我同意费彻尔教授,他提到在田野工作中能够把人类认知的各种方式都用进来,过去用得少的现在也加进来,这样可以提高田野工作的质量。
费彻尔:我同意。我的发言,我已发给你的“作为实验系统的艺术”,其中的一个案例是关于一位视频艺术家,他尝试着类似的事情,虽然有所不同。他不是人类学家,他是艺术家。但是他尝试着去抓住一些变化中的东西,人们如何思考新加坡的这些变化,我们能够识别出的东西,只有他指出的。如果我们生活在其中,我们可能觉察不出这些东西。但是电影可以结构事物,以不同的方式结构事物。看后我们会觉察。更进一步,在人类学和科学分析中都有这样的说法:如果你做一个分析,你拿给别人看,他们会说:“我不同意”。但是当你寻求的并非他们是否同意于你的对错,而是在于他们能说出更多,能够引出更多的内容。你能够引出一些东西,那你就掌握了一些。特别是在心理学的直觉方面,人们并非总是自觉的,但是他们会回应、会反应。我认为文化中也有相似的过程,不是完全一样,有一些区别。所以我总是去写下来,请与我一起工作的人们作为我的读者,我拿给他们看。他们看后说,是的,你写的是对的,但是那是错的。这就是好的反馈,你获得了更多的民族志材料。我所探索的是,你理解了,你写成句子,你可能在细节上错了,但是本质上你对了。好,让我进一步扩展。我同意,使用这些混合的办法已经变得越来越重要。
庄孔韶:我也同意这个见解。人的多元的理解有时能够校正一些不足或错误的地方,包括艺术的不同的手法,我们实验性写作,复杂的过程都能写。电影呢是一个过程性的拍摄,我们又增加了一个绘画。绘画和电影又有不同。我们实验的结果发现,绘画可以使电影里过程性的、多种时空的表情、多种感觉复合性地出现在一幅画里。所以,在二位的发言里,艺术的多种表现都提到了艺术与人类学之间关系的好处,我也认为不一定人类学是中心的,艺术的各种手法都可以处于中心的位置,但是这要视不同的研究意图与合作情况而定。
费彻尔:庄是否愿意谈论一些我们将要看到的画展中整合的直觉。因为刚才我们就写作进行了一些讨论,讨论了一些电影。绘画是一种视觉艺术。有一些制片人在拍摄影片之前会去做田野调查,但并非全都这么做。绘画在视觉领域有其自有的理解过程。不知道在这次的画展中,庄考虑到的是哪些部分?这是此次对话引出的问题,也许还有一些其他的动机和视角我们需要整合进来。
庄孔韶:我们云南大学田野工作的团队经营了几十年,当然包括跨校跨学科的有多种兴趣的同行,一部分是人类学家,或是人类学写手,为写论文,一部分是摄影师,或摄影师出身的人类学博士。我们增加了画家,这样的组合是从20年前就开始了。我们还有数字新媒体的新人。大家一起去田野调查,在各自的作品里,大家可以一起协商,同时又与当地人一起协商,才得出成果。所以,刚才我说,拍电影是一个过程性的表达,但是画,复合性的思想可以在画里表达。比如说一个肖像画,多种表情可以在一张画里表现。这是画家的好处。另外画家与人类学家一样的地方是,他不一定当场写生,他可以回去默画。调查结束后,人类学家回家了,他也需要回忆着去写。画家也可以这样,电影不行。这是非常大的区别。画展中我们有一张画可以来讲这个不一样的地方。
费彻尔:在协商中有第三方。我很期待画展。但是不理解这些绘画是关于宗教的呢,还是与HIV之类的有关呢?与战争仪式有关系?这些是从我们之间的email往来里了解到的。
庄孔韶:都有。有一些写生的风景画,也有肖像画,还有创作的。
张俊龙:主题是彝族人聚集在一起抗击毒品。
和柳:您知道电影《虎日》吗?
费彻尔:电影?不知道。
和柳:我们应该先向你们介绍一下这部电影。
庄孔韶:20年前,有一个彝族年轻的头人。我与他聊天时问他那儿有什么新鲜事儿吗。他说,他那儿有海洛因毒品,所以他们头人就开会,做一个盟誓的仪式,用精神的力量来使戒毒成功。知道这个之后,我觉得特别重要,因为这是一个方法论的问题。这不是国际上流行的美沙酮替代,这不是科学的方法,是用盟誓仪式戒毒,这是地方性知识,这种精神的力量最后获得了很大的成功。通过盟誓的戒毒率全世界应该是最高的了。两组参与戒毒的成功率分别是64%和87%。这个成功是一个方法论的成功。所以我们开始追踪了20年。这次就是20年以后,我们团队的各种人类学的作品,戏剧、电影、彝语诗、绘画、表演等通过博物馆的方式,即博物馆的多感官、多模态的方式来表现我们的成果。
费彻尔:所以这个仪式是有规律地重复做的吗?还是在危机出现的时候才做?
庄孔韶:只有在并不多见的危急的时候才做。我们发现的时候是1999年做的,然后我们就追踪这件事。当又有家支的头人准备做的时候,我们已经铺垫好了田野工作,2002年的五月“虎日”那一天,我们就拍了一个纪录片,叫《虎日》。一直到现在,他们保持得不错。他们不是用了科学的方法,而是用了地方文化的力量来战胜吸毒。按人类学来讲,这件事的重要性是方法论级别的。所以我们重视相关田野工作,我们继续追踪这件事。希望跟他们熟了以后,创作一些共同的成果,以展示出来。
费彻尔:有多种手法。
庄孔韶:我们用电影和多种方法记录了他们20年前和20年后主人公的下落,都画成了画。到展览那天,这些人都会出现,电影里的人会在现场出现。而且,还增加了一个新媒体的直播。一般的仪式研究,写论文就完了。这次这样做,这些人全都能出现。在画上的表现,除了肖像画里的复合表情之外,我们还发现,当时论文的结论是直接而且简单清楚的。但是,20年继续的研究还发现很多间接的答案,我们就用画、触摸屏和仪式诗来表现了。戒毒为什么会成功,原因的解释有时候其实很简单。简单的集合的动力答案是和彝族哲学以及直觉行动都没有关系。但是,经过20年的研究,发现很多间接的答案索然不容易写出来,但跨学科的合作人类学、行动人类学可以扩展地得到表达。我们发现,绘画能非常好的表达深层次思想,我们以前想不到,如果不参与也想不到。有几幅画是与直觉和隐喻有关,看上去与戒毒成功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它的哲学内涵直接支持了成功戒毒。
费彻尔:这个仪式是一个古老的仪式适应于当代问题,人们聚在一起,还是在1999年创造的?
庄孔韶:这个仪式是他们历史上战争的仪式,宣战打仗的时候才用的仪式。是战争的仪式,老虎的日子是强有力的,他们用这种办法来聚集力量,用精神的力量来获得成功。而一般仪式的研究,不一定有直接的应用效果,写完论文就完了。“虎日”盟誓是一个直接为了胜利,为了成功的仪式。这样的仪式,是不是可以叫做public anthropology 或者是action anthropology,或者是applied anthropology。一般来说,人类学家做完这个研究后,找到原因了,就结束了。但是我们没有,我们继续20年的研究,就发现有很多间接性的因素是短时间研究发现不了的。我们要提出长时段的研究能提出的问题,短时段是提不出来的。
费彻尔:过去这个仪式的敌人是人?
庄孔韶:历史上最后一次虎日仪式是在70年前,是用在家支械斗或反抗。
费彻尔:接下来的问题与公共人类学(public anthropology)有关。这个仪式,或者与这个仪式相似的仪式可以在其他地方实行?
庄孔韶:这个问题我在哈佛大学讲过一次,在贝尔法斯特第十六届公共卫生世界大会上也讲过一次,我也放过这个电影,都有这样的问题提出。当时做完讲座后,有人说这个办法在其他地方不能用,不会灵。所以现在我再讲到,一开始就会说,这个仪式最重要的地方不是方法,而是方法论。方法有时是不能照抄的,但是方法论可能是同一个,是通用的。
费彻尔:所以你需要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发现他们的文化资源,在一定的时间段内,与该社区建立联系,你帮助他们创造文化模式,使他们能重建自尊,让他们有能力去战胜类似的社会问题。我还有一个可资比较的例子。
庄孔韶:他们是自发的,年轻的头人告诉我以后,我发现这也非常重要,叫做“文化自救”。是他们的自救,他们有自己的文化系统,遇到危机他们用这种办法自救,而且能够成功的自救。
费彻尔:但我确定,你的团队帮助了这个年轻的头人,在社区里使他拥有了正当性。只要有人看着他,不需要做什么,你是大学里的教授。其他人对此是感兴趣的。
庄孔韶:当然,不但是这样,我还把年轻的头人变成了我的博士。一个调查点,要保持很长时间的跟他们的联系,不是调查完就走了,我们就是做这样很长时间的联系。不但是联系,我们把他变成博士后,他就是内部和外部中间的枢纽。
费彻尔:非常有趣。回到这本书。你是两个世系中的一个?
张俊龙:这是高丙中教授提到的两个中国人类学世系。这是林耀华的人类学世系。林耀华先生1930年代在这个村子开始的研究,在1940年代到哈佛求学,写了《金翼》,庄是这个世系上的第二个世代,一大群弟子,脉络很清晰。这本书《银翅》也是在林耀华的金翼山谷同一地点写的。前后持续了80多年,后面还有人接着做,是学术的世系。
庄孔韶:我们有两个点,一个是虎日的点,还有一个是林先生家乡金翼的点。明年我们还有一个活动是关于金翼的多样性成果。
费彻尔:虎日,老虎。我从Erik Mueggler的书中了解到,有相关的仪式,战争仪式,是山地民族与盆地民族之间的,山地民族是老虎。
张俊龙:今早我在博物馆里与他们聊到了滇人。他的理解可能就是游牧的人群住在山上,是老虎,平原的就是牛。因为彝族支系众多,所以这样的概括是要小心的。
费彻尔:这我理解。在族群迁徙这类活动中有着民族过程,在依赖农业和依赖森林资源的民族之间曾经存在着竞争关系。
庄孔韶:1980年代,我都是在缅甸与中国的边境上行走,这边是山地民族,下面就是坝区民族。那个地方的特点是山是分层的,谁先到了就住在第一层,晚到的就在上面第二层、第三层,比如说哈尼,外人叫阿卡,就住在高处一些,还有一些杂居的山地民族。他们的资源实际上是一种静悄悄的分隔,先来后到,谁先来谁先占一块好的。慢慢地,也许是纳税的问题,资源的问题等,可能会有战争。当然也有婚姻的关系。总而言之,各个民族情况都各有不同,包括纳西族和彝族、白族也是如此。
听说马库斯教授去过丽江。和柳的家乡就是丽江,丽江有好几个山地民族。民族之间的关系有的是权力的关系,有的并非是。学界现在用权力的解说过头了,泛权力说使得很多权力以外的事项难以聚焦,或完全被忽视了。所以我们团队要讨论权力与权力以外,所以一个区域的多种现象需要有分别。众所周知,在我们熟悉的人类学家的作品里,连诗歌的分析也都说到权力。但不是权力的问题,他就不提了。所以我们在想权力与权力之外的研究,未来人类学如何分布。有的研究是否可以回到一百年以前的古老题目去?不是吗?!
费彻尔:比如说,在英国和美国的人类学界,我能想到的例子是艾德蒙•利奇对掸邦的分析,贡萨与贡劳之间的区别,这引发了他与列维斯特劳斯的论战,关于婚姻关系即创造了阶级但也是可渗透的。我在想,这类的关系是否也是你考虑的。
庄孔韶:出发点不同。的确,我的云大的很多同事对云南山地内外(包括同一地理区域接壤国家和邻里族群分布)有深入的研究,包括对山地民族与坝区民族关系的研究,也包括克钦/景颇的研究。不过我们的研究着力点跃出了权力与族群关系的唯一联系。现在学界分析问题的思路,一分析就是权力,所以我就想,比如说和柳的家乡,汉人来了,让他们的丧葬制度从火葬变土葬。不错,这是权力的解释。但是比如说房屋建筑技术美学的学习并没有权力的问题,还有,他们在特定的婚姻与情感上也没有权力的问题,那兴趣点和学术点是什么呢?
所以他们除了汉人压迫一些习俗是明显的,但是像一些建筑、生活、风习他们的互相学习实际上是和权力没有太大关系。特别是族群理论这几十年,其效果让一些民族更加分解了。但是纳西族,他们有很多生活的风习是横向向别人学习来的,好处就学来。所以我们最近在讨论技术与工艺技术美学的吸引力的问题,现代城市人能够为诗性美学赴死吗?!此外,“技术价值中立”和“技术向善”也是有趣的议题。教授有什么见解?
费彻尔:这很有趣。因为世界上有很多地方的自杀率很高,在有的情况下那里的人们生活在现实的压力之下。例如,在巴西与乌拉圭的边境上,有很多年轻的印第安人自杀。这与你们提到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那里很贫困,基督教化告诉他之前的生活都是糟糕的,于是就在真正的意义上产生出了对未来的绝望,以及对他们自己身份的绝望。自杀率对于美国和加拿大的印第安人来说也很高,这与虎日仪式面对的情况近似。因为有酗酒问题,有很多自杀。这些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用经济来解释,但是与文化经验更有关系。所以我对此很感兴趣——如何使用文化形式来抗争。我一位在哈佛的同事,他自己就是美国印第安人,尝试用心理学临床与传统文化的疗法进行融合,传统与现代疗法的结合,但是效果不是特别好。所以这一观点,认为有一些文化资源,仍然活着,仍然富有活力,能够延续自身,可以作为身份和对抗社会邪恶的工具,这是很有意思的观点。我认为这个研究会很重要。
庄孔韶:这类问题我们也同样发现。我的意思是需要分解不同的问题。明年我们会出一本书,讨论权力与权力以外。和柳的民族过去有殉情的现象,过去有人认为是汉族权力和“封建礼教”压抑造成的,但实际上现在我们两个的意见,认为与权力完全无关。即不同的案例有不同的分析视角,非一概而论。在大路货中寻找一件与众不同的物件,如同挑选到一个新鲜的案例,其实是很重要的。大多数其实是大家都知道的类型。但是有时,就像虎日,它具有特殊性,其特殊性在于可以发掘学术的方法论上的贡献。像和柳家乡的殉情,就是一个很特别的。并不是常言的政治权力的压迫,需要了解特定的交表婚,当然不只如此,他们从小对死亡世界的认识,并不是一个悲伤的世界,而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必须有花、漂亮的衣服和工艺,需要一个“玉龙第三国”的情境。他们从小到大的情境感悟已经灌输下去了,也如你所说的“结构化的感觉”,所以他们才能够很高兴地油然赴死。这个过程是没有权力压迫的个案,是很难得见的。如果没有权力的问题,就要讨论另外的问题。我们甚至会讨论到,理想中的环境、工艺美学,情愫与性爱这些原来被认为是次要的,但是我们认为在某种情况下,原来认为是重要的可能是次要的,次要的是重要的。所以,许多环绕的聚合因素难有主次之分。
费彻尔:你提到过,正常死亡的人在最后一口气后口中要放硬币(银子),那是正常死亡。自杀的人,他们灵魂怎么样?是否也去到祖先那里?
和柳:死去的人有两个去处。一个是正常死亡,去到祖先之地。另一个地方被叫做“玉龙第三国”。玉龙是丽江雪山的名字。有一部长诗描述了玉龙第三国,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有花、动物,不用为生活担忧,死去的情侣在那里可以有幸福的生活。只有殉情的情侣可以去那里。
费彻尔:长诗叫什么?
和柳:鲁般鲁饶。长诗的内容还进入到民歌、为殉情者做的仪式之中。
庄孔韶:请教马库斯教授。我们都在研究艺术这个领域,过去就是一个写作,后来加上了电影,现在又有绘画,当然,还有很多种形式。过去认为人类学是居中,处于中心。在我们看来,现在艺术人类学、各种的艺术形式应该是不分主次的,在不同的情况下各有长处。您是否赞成?
马库斯:人类学家很想引入咱们伙伴的视角和技术,但是,如何做到才是问题。因为大部分人类学家并未被训练为艺术家,所以这创造了双方合作的关系,因为要处理的是艺术问题,所以人类学家需要完善他的视野。在什么情况下,人类学家可以进入艺术家的工作室,既不作为艺术史学家也不作为艺术评论家,但是有其特殊的观点。这是我感兴趣的点,将艺术家整合到被定义于人类学领域之内的项目中。在像设计这样的在人类学领域、民族志范围内的项目里引入艺术家。
庄孔韶:这个我也很赞成。我们有时候也想把画家、电影人带到人类学的系统里去,这样有助于发现不同学科的长处。这点是没有问题的。有时候还会发现,他们的知识,人类学某一方面并不擅长,所以有时候我们也会学习他们看问题的方法。画展中有一幅画,画了一个牧羊女和三只羊。羊本身就是一幅好看的画,如此而已。如果改用人类学的观点看,这黑花白三只羊是地方人民的哲学意象,这个哲学是从羊来的。这样就把画家吸引到人类学家的领域里,但是反过来,也说明他们的绘画内涵能够很好地把隐喻带到人类学中。我们实际上已经把一些画家(部分的,不是全部)和拍电影的同时都变成了人类学家,特别一些年轻人。
马库斯:在我们讨论的情境中,人类学的关系一直存在于一个很长的人类学深度反思的问题中。对于人类学关系的理解是很难的,在民族志中也是如此。尝试着去建立一种非传统的方式来重新理解民族志可以做什么。但是,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致力于当代问题,未来将出现的并渗透于当代社会的,并为这些问题找到特定的表达。民族志学者和艺术家对此都感兴趣。理念是,在艺术家与民族志学者之间的关系上,在我看来,人们如何做民族志研究,很大程度上概念的思考可以塑造艺术的媒介(media of art),由与你合作的艺术家所创作。通常来说,民族志的概念化是不充分的,不足以影响艺术媒介。
庄孔韶:人类学与艺术,这是一个可以发现新意的领域,因为它的触角可以无限伸延。新的展望是怎样的?在写文化之后,有无新思想的框架可以与我们先分享?
马库斯:在我们以上丰富的谈话之后,我觉得,你对于关系的解释是很充分的。关于我们可以如何使用展览,特别是与更深远的人类学思考相关。
费彻尔:这对于我们思考这些问题来说是一个非常丰富、精彩的例子。我这有一些想法。我有一篇论文,试着列出了一张表,是一个我关于民族志、文学作品(小说、诗等)、电影和剧场之间的比较,是一个可能的相互解读。是思考未来的不同形式,思考气候变迁、信息技术,思考这些我们感受到的,出现在我们身边的事情。人类学家自己可以做的那么多,但是他们可以用很多种形式,都是文化的一部分,加强这些人类学的问题和答案。
这是一个可以对话的领域,这个领域的背后是凝结。我对电影思考了许多,以及电影后来变成视频,这个的变化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们看50年前拍的电影,节奏很慢,现在快多了。最关键的凝结观念的实验场地,就是广告。因为广告有30秒,最长45秒。你必须将大量的信息包含进去,这反过来影响了人们看待媒体的方式。
庄孔韶:明天讲座的时候,我将与法国的瓦努努教授讨论技术对人类学表现的影响,也是属于这方面的内容。刚才说到新媒体这方面,去年我们吸收了中国传媒大学的龚诗尧(在��,还有今天还没飞来的),将新媒体放在纪录片里,得了两个国际的奖。就是用了黑屏的数字技术,新媒体导致的快速和全息互动。在纪录片里出现和网上即时反馈的直播就是她做的。
这次我们把超过十种的研究与展示方法都放到博物馆里表现,多模态方法原来是博物馆人类学的展示方法的创新,而我们则是田野的多模态创作在博物馆里设计、组装、整合和在各自展示的空间中形成互动。我想这超越了高夫曼著名的“面对面”互动,当然时代变了,这就是技术改变了展示与互动的结构。
张俊龙:您是否想进一步分享多模态?
费彻尔:许多人将不同的模态(modality)放在一起做实验,我们将这一尝试发生的场所称之为装置(installation),可以是在博物馆里,也可以是在画廊,甚至可以是在公共场所,也可以是学术场所。将不同类型的努力放在一起,比如说电影、写作,可以不同的方式来做,这取决于你希望通过装置实现什么。你在这里的展览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有趣的例子,潜在地提供了许多不同的参与,为社区自身抗击毒瘾提供了路径,为人类学家提供了方法论思考——应该如何看待这些不同的模态,还为策展人提供了机会。策展人目前在尝试不同的方式,不仅是在博物馆里也在各种空间里,人们来看东西,然后就结束了。以某种方式使互动多于早年间。早年间的互动,在一个屏幕上,你去按那些按键,那不怎么令人满意。现在有一些其他的方式,人们沉浸在不同的空间,你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空间和不确定性,结果将如何是由互动决定的。并非是完全被计划的,是由策展人设定的,但是策展人并没有控制其发展。有很多这类的实验,我不认为有人将之正式化为一种专门的实践。整体上看,这将是一个富有成果的领域。
马库斯:让我们回到类型的问题上来。例如大部分这本书里的智慧是我们今天所讨论各种的基础。但是今天我们所讨论的并不具有人类学的形式,你尝试做的事情,这个展览,这里有很多创造性的,特别是在新媒体和民族志创新之间,使它们非常的接近,并且有其困难,在于难以以公众形式表达。
所以,展览的观念或是与艺术的交叉是能够使人类学的思考变得公开化、大众化的最多产的方式。因为我们两个都是传统型的,你看,写民族志,特别是在当前的情境下,看向未来的人类学,对传统的研究是为了对看待未来的观点做出贡献。实际上并没有表达的好形式,只能是实验。所以这个展览是一个试验。
我目前参与了一个项目,这个项目立足于一个关于环境的软件平台。涉及到非常有趣的、有创造性的人类学和科学研究,但是在变得公众化这一点上有些困难。
庄孔韶:大家都是试验性的谈话。人类学家也做策展人,也组织一些人,寻找跨学科的文化表达与实验空间。
马库斯:你的这个展会是非常实验性的。
庄孔韶:不过还是人类学家在策展,把其他人吸收进来。这个想法在座的人类学家应该是一致的。而且这些画家、制片人,他们也愿意变成人类学家。不过谁变谁不重要,如果艺术家要组织一个合作实验,也可以,人类学思考的应是互动中的交流如何实现。
马库斯:这个展的源头是由你的团队做的吗?
庄孔韶:是的。背景有两个田野点,一个“虎日”的二十年,一个金翼山谷的三十三年,两个点是交互运作的。这次是“虎日”为主,希望明年以“金翼”为主。这些成果都想展示一下,跨学科的团队成员都兴致勃勃,而且云南大学和云南民族博物馆这里是最直接的支持者和资助者,而且他们本来也是人类学和博物馆学专业,所以我们才能在这里把多学科的合作人类学的想法实现。
本文系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和柳翻译、整理。
(庄孔韶,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乔治•马库斯,加利福尼亚大学尔湾分校;迈克尔•费彻尔,麻省理工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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