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内容提要:在大数据与互联网的勃兴冲击下,人类社会的生活状态出现了向虚拟空间规模化迁移的趋势。当代社会的空间结构由物质空间、社会空间转向精神性空间,人类正演变为虚拟与现实的两栖物种。反观人类发展史,智人时代的文学、绘画与戏剧曾独霸前年,如今已在视觉造梦的影视及身临其境般的VR视听场域中摇晃不已。一系列需要正视并回答的问题有:“元宇宙”是否将改变人类的交往生态与感官维度?“数字孪生”“虚拟原生”和“虚拟融生”是否意味着催生人与人之间的诗意交流、文学生产和世界编辑?未来人类面临挑战。
关键词:元宇宙/虚拟空间/数智时代/人类学/文学幻想
作者简介:李长津,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徐新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2021年10月28日,扎克伯格将Facebook正式改名为Meta,即元宇宙(Mateverse)一词的前缀,“元宇宙”一词因此再次受到全世界的关注,将对未来人类社会造成巨大冲击。
自2021年11月“元宇宙”一词以极高频率出现于手机各个网页上后,很快便在年终被揭晓为汉语的年度国际热词。紧接着,短视频平台也同样卷入了这个“新潮”话题。例如,名为“柳夜熙”的抖音账号创作的视频凭借着逼真的人物建模,流畅的观感体验和赛博朋克的视频风格,获得了300多万的点赞、10多万评论、20多万的转发,一夜之间坐拥400多万粉丝,成为互联网关注的焦点。接下来的一周,全网充斥着这位元宇宙虚拟偶像柳夜熙的仿妆视频,虚拟偶像开始与现实世界中的美妆博主“抢饭碗”了。
在现实世界的多重冲击下,四川大学学术团队迅速跟进,以线上线下方式参与到对“元宇宙”的讨论之中;出于避免过度炒作的考虑,还对过热的媒体宣传泼了凉水。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的边界就此冲开,“次元壁”亦随之打破。
一、凝视“元宇宙”:数智时代的“人智”热潮
(一)“元宇宙”是否成为数智时代的未来产物?
从文学人类学的研究来看,数智源于数字、数码,又超越了数字、数码。所谓数智时代,即以大数据加互联网为前提和核心的人工智能时代。随着AI技术的出现和普及,自2018年底起,这个新概念便由数字时代演化而来。在2018年的人工智能与大数据高峰论坛上,数智时代被强调为有关AI产业“在线化”“数据化”“智能化”的三头并进。人类前行至当下,日新月异的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新兴技术的深层交互与更新迭代,极大促进了数据智能与各行各业广泛而深度的融合,尤其数字互联网行业的资本链、产业链、数据链、供应链和创新链也正在从串联式向并联式的创新模式转向,“数据”已成为最具时代特征的新型生产要素。近两年来,中国积极应对肆虐全球的新冠疫情的大数据治理窗口,极大彰显了“数据”资产的巨大潜值。
追溯当下风靡全球的“元宇宙”思辨,这一脱胎于现实世界又与之平行的“Metaverse”思潮正是源于美国科幻小说Snow Crash(Neal Stephenson,1992)的人智构思与文学幻想,此概念最初被译为超元域。随着互联网、云计算、大数据、区块链等新兴信息技术的不断成熟,智能终端的日益普及,VR、XR、5G进人人类生活日常,人类正在迈入数智时代。线上数字化活动的加速,激发了线上虚拟行业的蜂拥崛起,人类现实社会向虚拟世界大规模迁移,人类已成为虚拟与现实的两栖物种。进入2021年,“元宇宙”概念全面爆发,全球思辨之风迎面扑来,各大媒体奔走热评,市场狂欢引发资本蠢蠢欲动,“元宇宙”倏然间已成为备受关注的热题和商家热钱的沃土。
通过对国内外研究进展与学术成果的追踪发现,“元宇宙”概念的创意启蒙于电话(机顶盒—桌台式—旋转式—按键式—模拟机—智能机)和互联网(文学—图文—语音—视频—直播—互动)等智人时代的科幻现实,以及对后人类时代人类数字化生存形态图景的人智幻想。甚至有的学者认为“数字孪生—数字原生—虚实相生—脑机同生—星辰互联—星辰宇宙”或亦将是人类完成从“智人”通往“人智”整体迁徙的可行路径。国内学界有关“元宇宙”最具代表性的定义是:元宇宙既是一个平行又独立(脱胎)于现实世界的在线虚拟世界,是一个直观映射现实世界的虚拟空间,也是一个越来越真实、生动逼真的数字虚拟宇宙。作为一个基于虚拟现实(VR)、增强现实AR)和混合现实(XR)等新兴信息技术集成的未来互联网连合感知与沉浸式共享的3D虚拟空间,“元宇宙”除具身物理持久性与收敛性外,还具有经济系统稳定性、虚拟身份一致性、社交场景丰富性、用户创作开放性、内容展示沉浸式体验性等虚实生态特征。回归人类生存意义的反思,作为下一代互联网信息技术革命的新型交互产物,“元宇宙”是否能成就数智时代人类发展的未来新可能?从现实宇宙通向元宇宙数字化迁徙的诗意畅想其路在何方?
(二)空间理论下的“元宇宙”能否拓展人类的思辨空间?
列斐伏尔对“社会空间”客观存在的发现,得源于他对数学科学中空间属性和现代认识论中哲学空间范畴的双向考察与哲学批评,由此提出空间批判的“三元辩证法”,实现了物质空间向社会空间的转向。作为理解空间的认识论,它突破了传统的“二元论”。在列斐伏尔看来,当“空间三元辩证法”作为一种结构时,人类空间由空间的实践(Spatial Practice)、空间的表征(The Representations of Space)和表征的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三个层面构成。在特指某种关系时,其空间的实践可被简单理解为物质的空间,空间的表征则是社会的空间(Social Space),而表征的空间则是精神性空间(Mental Space),即对应于人类生存被感知的(The Perceived)、被构想的(The Conceived)和活生生的(The Lived)三种形态。
由此,列斐伏尔立于“系统论空间”(Space of a System theory)和“整合论空间”(Space of a Unitary Theory)基础之上提出了“三元空间理论”。追溯这个变迁过程,其关注和描述的社会是从“系统的、整体的、关闭的、无矛盾无差异的”转向到“强调和讨论差异在拆分与合并的过程中所产生的相互关系”层面。这一理论从生产实践和生产关系的二重属性出发,对人类空间的社会性进行了生动诠释。列斐伏尔认为,当代社会空间结构中事物的生产已经转向空间本身的生产,过去由于受所处时代科技发展程度的限制,其所指“社会”与数智时代下人们不离手机、紧接互联网的情形大相径庭,如今人类生存的社交场域早已拓宽至网络虚拟世界,从“现实空间”大规模转向“网络空间”,给空间理论提供了“旧话新说”的场域。而“元宇宙”作为一个可容纳成千上万真实抑或虚构角色的虚拟空间,其空间结构的关系重塑和空间本身的生产创新已成为当下人类不得不关注的部分,除构建“元宇宙”的相关实际产物外,还囊括其本身的生产过程、给社会带来的新文化现象和知识体系,及随之而来的不同生产关系的相互博弈。
纵观人类社会发展历程,有关“元宇宙”概念的孕育由来已久。这一看似仍较为模糊的概念却在“空间的实践”上悄然经历了“文字界面开放世界”(1979)、2D图形界面MMO(1986)、《雪崩》提出“元宇宙”和“化身”概念(1992)、3D界面MMO(1995)、The Matrix(黑客帝国,1999)、Second Life(虚拟社交游戏,2003)、Roblox(娱乐平台,2006)、游戏Fortnite(堡垒之夜,2017)、Ready Player One(头号玩家,2018)和Free Guy(失控玩家,2021)等标志性事件。相关主题已大量涌现,诸如:一些架空世界的科幻电影作品、大量基于虚拟数字技术的AR游戏……又如2021年双十一时罗振宇录制并在APP上发布的《元宇宙6讲》网课等,无非是在元宇宙空间进行的生产和再生产。正如列斐伏尔在The Production of Space 一书中指出,每个社会、其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都有其自身特殊(peculiar)的空间实践和空间生产。反观数智时代的电影、游戏、网课等已开始被各类数字处理方式代替,呈现数字本体论的转向。不难瞥见,那些设想在元宇宙中创造和生产的虚拟现实世界,经由数字资本主义的推动,每一位用户都成为尤里安·库克里奇所说的“玩工”,催生了“玩—劳动生产创造”并存的结构形成。以2021年12月9日正式上线的借由Meta公司推出的全新VR虚拟社交平台游戏Horizon Worlds为例,平台上线后,玩家们沉浸其中所创造的各类场景,留下的无不是后台的一串串数字代码,用户在平台上的互动轨迹和在Horizon Worlds虚拟世界中创造的活动实践时刻更新着空间整体,促进元宇宙的再生产。
不难发现,当前被讨论的“元宇宙”概念早已超越了最初斯蒂芬森《雪崩》中以Metaverse 一词对“虚拟世界”的狭义所指,更多地关注和引向于虚拟世界与现实社会的联结、融合、共生,更加强调了与人的关系和对人的意义。于是如何在元宇宙的一系列产品中去构建架空世界的本身,更加关注于其精神内核的构建,成为人们迫切思辨的话题。产品本身具有商品属性,是生产结果的客观表现,而文化内核及其精神层面的价值也是商品的组成部分,甚至是核心部分,是吸引和带来再生产的重要内驱因素。这说明,元宇宙的相关产品为什么总在想方设法打造自己特殊(Peculiar)的内核文化,即元宇宙“空间的表征”。空间生产背后的目的不同,空间的变迁也呈现迥异的面貌,进而驱使元宇宙社会空间中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象征性的再现”,构筑起和谐、共存、融合的繁荣景象。
反观法国让·鲍德里亚的后期研究,把当代社会视作为一个“模仿”(Simulation)的世界,并提出由“模仿”和“引诱”(Seduction)两概念构成的现代社会解释框架。在《象征交换与死亡》(1976)一书中,他提出了“拟像三系列说”,认为模仿的内容亦如历史的镜像演进,当代社会就是一个由各种符号及其互相模仿构成的客观世界,是一种超现实(即比现实还现实的现实)镜像表现。在这种超现实中,事物与表象、现实与符号的对应关系已经不复存在,仅有的是没有原型和相互模仿的各种符号与模型。原本意义上的现实将不再成其为现实,抑或不再成为模仿的原型,此时的符号秩序本身成为现实。不难看出,此时的让·鲍德里亚在高技术化的各种传播媒介里所窥见的是一个信息越多、意义越少的符号世界。即那些泛滥于电子传媒里的数字符号,信息化了所有的意义和参照物,使得所有观念和经验被同质化。人们在无形中将从传媒中获得的符号偶像化和内在化,他们成了具有超顺应性的大众,不再具有社会性而只有统计性。为此,让·鲍德里亚将人类仿真史划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仿造(Counterfeit)。认为现实世界是价值的源泉,人类的虚拟活动只有模仿、复制和反映客观自然世界才具有意义,而仿造物与真实之间泾渭分明;第二阶段为生产(Production),认为生产的仿造物与真实的摹本之间呈现平行关系,而生产的目的在于盈利,其生产价值的高低受市场支配:第三阶段为仿真(Simulation),认为此阶段拟像创造的仿真已经“超现实”,虚拟与现实的界限逐渐消失,幻觉与现实在混淆中交相辉映,模仿对象的真实性不复存在,这一阶段的仿真物已成为没有原模仿对象的摹本。
由此,让·鲍德里亚的第一阶段可用“空间的表征”来解读,即:“元宇宙”本就以仿造现实空间来获取一定的实际功能为本,需要去模仿其空间的文化、知识等概念性特点,实现现实世界中的价值;第二阶段的生产则又回到空间理论的第一部分“空间的实践”,即将空间作为一个商品,去创造实际的经济利益,实现生产和再生产;第三阶段则是与“表征的空间”不谋而合,通过极致的仿造或创造,达到一种与现实同化的境界,让每一位深入“元宇宙”的人产生不同的感触,实现个人的精神体验。在元宇宙所建造的空间中,“表征的空间”承载起大量充溢其中的生产内容、个人情感、未来想象和历史记忆等主观功能。若以元宇宙为核心概念的架空世界观及多维世界观去思考,世界不仅是空间本身,同时承载着不同的文化、环境以及知识。这些元素的加入,势必会作用于消费者,即每位体验者深入其中,自己成为这一虚拟世界的感观。正如元宇宙创造的架空世界的某一独立的个体,在这个虚拟世界中产生了独立的感触,获得精神层面的升华。诚然,这里更多指非语言的符号、图像和生产,与前面提及的“空间的表征”相反,是被用户、被人类体验的经验性的,实感(Lived)的空间。
二、质疑“元宇宙”:数智时代下智能何以能?人伦何兼顾?
(一)数智时代下智能何以能?
21世纪以来人类社会上网时长空前增加,世界各国“宅经济”迅速兴起,社会虚拟化进程全面加速,原本例外状态的线上生活变为常态,虚拟世界成为与现实世界平行的精神诉求空间。面对新兴信息技术天马行空的统摄性想象,未来人类精神生活追求所需的场景化社交、线上会聚、虚拟偶像、虚拟服装、虚拟土地、智能制造、少儿教育等产品(服务)供给,一次次被技术集成者和商家超想象化前置,期待通过现实叠加等虚拟的方式去打开广阔的商业潜能,成为当下各类资本寻觅的新出口。正是这些要素的“集群效应”激发了当下“元宇宙”思潮的超强爆发力,2021年也因此被全球各大媒体贴上“元宇宙”元年的标签。如此惊人的相似,历史是否重演,不禁再次勾起了人们对1997年中国互联网元年“集群效应”的联想与反思。
回归到人类生存上来,智能是何以能?数智时代下“元宇宙”概念的超强爆发力及其伴生的“集群效应”加速了人类“智人”与“人智”的二元交织与思维转向,也加深了人类对“元宇宙”具身交互和虚拟沉浸体验的表象化认知思维。这在概念思维(如印刷技术)的公众话语或是表象思维(如多媒体技术)的视听信息中都可发现端倪,前者体现的是“透彻表象窥本质”的表象化思维,据以形成理性、严谨、有序的公众话语体系,后者体现的则是“前逻辑或前分析”的表象化信息。不难看出,现代信息技术革命的成果正不断弱化人类专注、逻辑与思辨的能力,有关元宇宙中“本质不再重要”的逆论得以登场,但也引发了激烈争议。
尽管Roblox公司的CEO(Dave Baszucki,2021)提出元宇宙是对人类生态维度和人类感官维度的拓展。认为要构建一个元宇宙,需要满足虚拟的身份、现实感的真人社交、极低的延迟性、任何地点可登录、完整的经济系统、人类文明的价值、具有安全性和稳定性等基本条件。因此,打通虚实两界的社会空间生态还必须以“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组成的综合环境”(Synthetic Environment)与“现实感官与虚拟感官组成的综合感官”(Synthetic Sense)组成的虚实社会生态系统构建为充分必要条件。
这也间接印证了“在生产关系的相互作用下,空间生产中的特定物或人能借助某些有形/无形的媒介符号或具象平台,借由设想与感知,将各类生产要素与社会关系加以关联,尝试构建新的概念化空间,据以表达特定空间生产的表征和意义,达成想象与现实的虚实转化。”继此推论,当一个集“稳定的经济系统、一致性的虚拟身份、逼真的社交场景、开放的用户创作、沉浸式的内容展示等为基本特征的元宇宙虚拟生态系统真正构筑起来时,未来人类每人都可望在“元宇宙”的虚拟空间中去探究、学习、感悟、生产,去完成一些真实世界的事情,甚至是真实世界无法实现的事情。如,通过在虚拟与现实之间进行更加丰富的诗性蕴意的文学幻想、内容生产和世界编辑等“空间的实践”,据以完善“元宇宙”虚拟世界的文化、知识等概念化的事物,从而使这个“空间”不仅仅只是一个虚拟的社会空间,更是一个生动逼真,更具代入感的价值体系空间。于是,当众多受众身在其中、乐享其中,产生相同或不同的独特感悟后,便会形成“表征的空间”的新型社会关系和社群体系。
值得一提的是,“元宇宙”的智能本是由一位或是多位虚拟时空缔造者开发而起,再经过成千上万的使用者和消费者不断生产和进化后逐渐完善形成的一个概念集合体。如果说人类是智能的,那么“元宇宙”这一空间产物其实就是承载人类的一个社区,或许它本身并不具智能,而是由于真实的人类与虚拟的人物在其中持续的相互作用,最终产生了一种规律性、智能化的运动轨迹,营造了多姿多彩的虚实人文生态和社群精神。
(二)智能与人伦如何兼顾?
从技术层面看,“元宇宙”目前仍面临诸多尚未完全攻克的技术难关。别的不说,仅以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虚实交互技术层面而言,尽管当代人类在眼、耳领域的技术已基本成熟(如:眼镜、屏幕、耳机、音箱),但鼻、身、意领域技术仅处于初步实现阶段(如:气味电影、体感设备、脑机接口),而舌领域的技术尚未起步。因此,旨在通过可编辑开放世界、体感设备、孪生拟真世界、真沉浸度社交、多人适时协作、创造性游玩的幻想模式能否成为可行的创新模式,能否具身交互地摆脱“拇指党”,实现用户对新体验的期待,势必还有漫长、艰辛的道路要走。加之,当前互联网产业在传播方式、内容载体、交互方式、互动性和参与感等领域仍缺乏实质性突破,内卷化已成为平台构建的新瓶颈。因此,“元宇宙”能否凭借WEB1.0、WEB2.0、移动互联网技术平台,去推进交互迭代、媒介迭代、经济迭代、观念迭代和社会迭代,打破桎梏,走出内卷化,势必是关键技术突破的重中之重。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元宇宙为人类描绘了数智时代未来人类生存状态的新可能,冷静之余发现,当下如火如荼、持续发酵的“元宇宙”仍是一个不断发展和演进的概念。关于这一点,从不同参与者正在竞相以各自迥异的生产方式去丰富“元宇宙”的含义上可窥见端倪。
毋庸置疑,数智时代人类对“元宇宙”的关注与探索过程中,传统的时空、生命、价值、族群、能量和经济等概念将会前所未有地被“元宇宙”的智能技术集成、虚实空间交互、经济社会生态等新场域和新境像改变和颠覆。相关的冲击将触及人类学、哲学和伦理学,以致其他诸多相关学科。由此,传统人文的危机与数智人文的交替无疑将成为下个时代的重要主题。
关于这一点,从笛卡尔的“二元论”、萨特的“存在”与“虚无”的关系、福柯的“我应该是什么”,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就是世界、博德里亚尔的“大众化的虚无世界”等认知影响的标志性成果中不难看出,“元宇宙”概念已不断唤醒了当代哲学家们对存在主义、先验知识、经验主义、单向度、二元论、超现实社会和语言本质等基本哲学概念的重新思辨和场域认知。
当下必须正视的命题是,“空间的实践”在生产和再生产过程中被不断实现,数智时代“元宇宙”的虚拟空间会衍生出诸多现实世界中从未有过的情况和困境,无可避免地导致新的道德伦理问题。如2021年12月初在Horizon Worlds的测试版本发行期间,一则有关“一名女性测试者在虚拟世界中遭遇性骚扰”的事件被及时反馈。据这位测试者在Horizon Worlds官方群组中的描述,一位陌生男性在广场上试图“摸”她的虚拟角色,而广场中出现有其他的用户选择支持这一行为。这位女性测试者写道,这让她在广场上感到孤立无援,更加不适。相比互联网上被骚扰的情形,她表示在沉浸式的VR中被骚扰的不适体会和感受或许更为强烈。虽然Meta设置的内置安全功能或许能有效隔绝和避免这类情况的发生,但面对这些涉及伦理道德之事,在“元宇宙”的虚拟空间中仅用真实世界固有的思维惯性或许无法很好地解决,甚至可能放大在现实世界中存在的问题。如此这般的惶恐与焦虑,不禁引发人类的深度反思,人类社会将如何,人类该如何。我们能否建立一个新的标准法则体系以营造和应对“元宇宙”空间生产生态系统的持续治理。
三、展望“元宇宙”:新空间和新场域是机遇,还是挑战?
(一)“元宇宙”为数智时代人类学学科发展带来新空间和新场域
如前所述,“元宇宙”概念的横空出世,将极大地解放现实世界里的时空规定性,促使其中一部分的时空规定性被逼真地模拟和超越。如当下“元宇宙”的业内精英在虚实并进的两大场域中,借由模拟现实世界里的走、跳、跑等系列动作行为移动或自由翱翔(或瞬间地理迁移)的方式,这些选择性动作的行动解放并赋予了数智时代人类沉浸式体验更多的自由和快感。从虚拟补偿论看,这些数智时代下的技术创新与集成产物正是窥觊并迎合了人类对未知与拟知世界的幻想与刺激,以实现虚拟对现实的补偿诉求。因为人类在现实世界里缺失的,总想努力在虚拟世界里得以补偿,即可能条件下设法于虚拟空间中觅求补偿。虚拟向来是人类文明潜在的底层冲动。换言之,现实空间终是唯一的,唯有“是其所是”,然而意义只有在比较中方可浮现,人活一次似乎没活。反之,虚拟空间却能“是其所不是”,进而发掘了元宇宙能存的无限可能性。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言,“人永远不能明白自己该要什么,人的生命仅此一次,无法将之和前世做比较,一切都是即将的经历,无法准备,任何的比较都是虚无,亦无法进行来世的修正。”这正好映照了数智时代人类文明前行的期待与困惑。人类不禁追问“我们从何而来?未来将走向何方?”
诚然,“元宇宙”概念无疑是从科幻出发,进入现代科技世界,影响现实媒体终端,最终作用于每一个人。那么,后人类世,数智时代的各类智能技术(VR/AR)给人类生活带来哪些新的可能,姑且不论现有的科技也许还不够发达,不能像科幻小说、科幻剧集中那样拥有超前的技术。如《雪崩》中带上“目镜”便可操控Avatar在虚拟世界中娱乐、社交、工作、赚钱;科幻美剧《黑镜》中,仅需一副隐形眼镜就能让你进入那个虚拟的世界。正好印证了列斐伏尔空间理论的鲜活解释力,也让人们更好地理解人类为何对“元宇宙”这般心之神往而又心生焦虑。尽管林叶在其《城市人类学再思:列斐伏尔空间理论的三元关系、空间视角与当下都市实践》一文中提出,不应将列斐伏尔的三元空间理论当作固有的框架套入实例。然而,元宇宙这一顺应时代科技革新的科幻现实已在动态中不断破除列斐伏尔所处时代对空间理论的局限,数智时代的来临,三元空间理论已不再停留于人类心理学和哲学思辨的层面,更为人类提供了看待社会空间的新视角。
回归至人类学学科之上,“幻想是人类物种的精神特长”,人类学研究的核心在于探求什么是人,何以为人。“元宇宙”从某种角度,可谓创造了人类在数字世界的新“分身”,这个“分身”既是你,也不是你。在屏幕前敲击键盘、点击鼠标的是你;电脑画面里飞檐走壁、侃侃而谈的也是你,也不是你。按照这一逻辑,人类在“元宇宙”中的数字分身就实现永生。换言之,即便现实肉体已湮灭,而数字世界中的你,依旧在元宇宙里继续活着,并保留着真实世界中你的性格、形象,甚至行为逻辑与留存记忆……“元宇宙”足够精彩,脑洞大开,我们已隐约窥见未来人类的永生状态……不宁唯是,清华大学团队创造的华智冰、夏语冰等虚拟角色也展现了“数智”力量的无限可能。据此逻辑,未来若成现实,是否该追问,“数字的我,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我?我是否会或将继续能履行人类的权利和义务?我是否仍是真实世界里父母的孩子、配偶的爱人、孩子的父母?”可见,“元宇宙”将给人类带来的,不仅是技术问题,还是伦理问题。由此,数智时代人类学思辨的空间和场域将迎来新的镜像。
(二)“元宇宙”时代的人类学:将走向何方?
发乎于问,不妨从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的理路出发,将元宇宙与人类学做出关联的推测。大数据的应用、人工智能技术的加入、人类学的书写和表述也迎来了新可能。例如网络人类学这一分支,在数智时代背景或将得到更快速的发展。在网络空间(Cyberspace)中探讨的网络人类学(Cyber Anthropology)因无法实地考察田野而充满争议,甚至书写的虚拟民族志也被称作“安乐椅”上的研究。“安乐椅”或许和早期弗雷泽书斋式的“摇椅上的人类学”有相似意味。人类学正是有了从弗雷泽的“摇椅”到马林诺夫斯基的“帐篷”的整合,才成就了整体人类学观。而“元宇宙”这一虚拟世界空间,展现的恰恰就是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生存空间,同样记录着人类的生活,这又赋予了人类学的“田野”新的定义。犹如当初费孝通先生的田野下乡对田野空间和地理等传统边界的打破一样。而“元宇宙”时代的人类学田野,空间不仅可以是现实的(real),也可以是虚拟的(virtual);地方可以是线下的(offline),也可以是线上的(online)。因此,在数字媒体,智能技术高度嵌入人类生活的今天,若只关注现实的“人”,无疑是种缺失,只有将线上与线下、现实与虚拟中的“人”并置讨论,才算是研究了完整的“人”。据此推演,网络人类学和虚拟民族志的出现是数智时代下发展的必然产物。
当然,网络人类学、虚拟民族志的发展也将面临很大的现实挑战,虚拟网络备受欢迎的一大特征就是可以匿名,信息也因此可能不实,如何判断所获信息是虚拟(virtual)还是虚假的(fake)是一个难题。但换个角度从“人”出发,在虚拟世界“造假”,从某种程度也是“人”选择的“真实”。网络(虚拟)空间即是当代人类社会关系生产的文化空间,探究这一空间中的社会互动就是在研究新时代下的“人”如何成人。
不仅是网络人类学,随着新技术的不断发展,网络媒体的高度流行,人类社会的经济、政治、心理、教育都在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人类学学科在时间长河中一直都在跟随时代演进而不断发展和进化。这些新技术、新科学也并非是要带来革新式的人类学转变,而是将人类学民族志研究的书写和表述拓宽了纬度和空间。
在文学人类学的视野中,“神话是科幻原型,科幻是未来神话”。以学界现有成果而论,目前对于科幻的阐述还有待深入,但作为立人基础及出自文明的智能感召,无论过去的神话“魔幻”、故事的记忆“史幻”,或是指向未来的数智“科幻”,似乎都与平行交错的“元宇宙”发生了关联;这无疑更好地印证了神话与科幻的互文关联。
面对数智时代的深刻挑战,人类能否作出乐观积极的“想象”呢?即,在“元宇宙”的虚拟与现实多重交织下,人类的处境是否出现无物不虚拟、无物不现实的局面?具身与离身的区分是否将失去意义?元宇宙是否会使虚拟替代现实?或形成虚实二维的生活方式?传统的人类学民族志写作是否被颠覆或被取代,又或是获得更具诗性蕴意的文学幻想?
凡此种种,包括人类学在内的现行学问又该如何承继自身的学术旨归,回应好对人的观照、对生命的探讨、对人类的回顾?
(注释与参考文献从略,全文详见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社会学》2023年第2期/《贵州社会科学》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