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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社会学

性别是一种生产力:酒吧中的性别景观构建及维系

2021-10-13 作者: 刘子曦, 黄燕华

摘要: 与传统的工业生产领域不同,休闲娱乐行业内生产与消费的界限较为模糊。如何有效地将消费者纳入快感体验的集体生产过程,是消费主义时代资本运行面临的重要问题。本文以景观社会为视角,基于对酒吧经营策略与消费者体验的调查,提出“性别景观”与“互为景观”两个概念。构建与维系性别景观是酒吧盈利的核心策略,也是资本谋取利益的重要渠道。基于对主流性别文化的运作和对时间、空间的切割与重置,资本精心编排了以饮酒为依托的景观秩序,将女性和男性分别打造为情感体验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并在同性之间制造差异和分化,形成“中心—边缘”的核心秩序与颠覆主流性别文化的局部秩序。各性别主体与性别实践互为景观,相互配合,共同构建与维系了酒吧的性别景观。

关键词:景观社会 性别景观 互为景观 消费主义


一、导论

1929年的经济危机使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意识到,消费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与工业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并不相同。在马克思所处的工业资本主义时代, 如何促使工人生产更大的利润是资本主义要解决的主要问题;而到了消费资本主义时代,随着科技的发展、生产率的提高和工人薪酬的增加,工人阶级获得了一定的闲暇时间和消费能力,如何促进工人消费成为资本主义继续发展的关键问题(李长生,2018: 111)。事实上,消费资本主义并未形成生产力上的革命性变化,但经济行为、精神文化和社会形态发生了重大改变,商品的“有用性”也由满足生活基本所需转向注重质量、强调个性化和追求精神满足(杨典、欧阳璇宇,2018)。这带来的一个转变是,生产不再完全由自然资源拉动,而是开始面向人的需要,重视对人之感官与欲望的开发和管理,第三产业由此兴起并迅速发展。其中,休闲娱乐行为因具有生产性特征而被纳入消费资本主义体系中(李长生,2018: 111)。然而,作为当前消费资本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休闲娱乐产业的生产如何组织,它的产品是什么,谁是生产者,谁是消费者,生产与消费的关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些重要的问题亟待深入考察。

目前关于休闲娱乐产业资本逻辑的讨论仍停留在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二元批判框架内,主要包含“文化批判—传播理论”与“劳动批判—劳动过程理论”两种研究路径。前者以阿道尔诺、波兹曼等学者为代表,认为在资本主义的新时代,标准化的日常生活通过文化工业批量地生产出来,大众在消费、体验、获得愉悦的同时感到了虚假的幸福,从而丧失了思考能力和反抗意愿(霍克海姆、阿道尔诺,2006:107-130;波兹曼,2017)。后者则延续布若威(2008)等人的思路,坚持生产中心性,关注工厂政治、制造同意等劳动过程中的控制性力量。随着第三产业的发展,劳动过程范式的学者开始将“管理”作为研究劳资双方互动性组织过程的切入点,认为这个过程不是“压迫—反抗”“欺骗—被骗”,而是双方的共谋。例如,霍赫希尔德(Hochschild,1983)、范梅南(Van Maanen,1990)和博里思等人(Boris and Parrenas, 2010)分别从空中服务人员、游乐园工作人员和个人照料服务人员等职业出发考察了管理技术如何通过对员工情绪的控制使劳动服从于资本。米尔斯(Mears,2015)则用关系工作来解释营销人员如何使女性为其组织的高端派对无偿工作。在国内研究中,贾文娟和钟恺鸥(2018)通过对综艺娱乐节目制作产业的劳动过程分析发现,管理者通过关系工作、情感工作和情怀工作将高强度劳动转化为令人愉悦的娱乐行为,从而制造出劳动者同意背后的逻辑基础。

随着消费成为时代的主角,现有关于休闲娱乐产业资本逻辑的讨论过于偏重经营管理视角和劳动过程理论,难免有失偏颇。其中的原因在于,与劳动过程理论中的生产主义基础不同,休闲娱乐业的生产和消费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传统的空间分离、产品分割等概念并不完全适用于分析当前的休闲娱乐业;另外,消费休闲娱乐产品的生产也不是为了满足社会再生产的需要,它本身就具有生产性。总而言之,在休闲娱乐业中,人们不仅通过“生产者”角色,也通过“消费者”角色与资本构成不同以往的社会关系。消费作为一面“镜子”,不仅能够反映经济体系的运行机制,还能照出文化过程和社会生活的“秘密”(王宁, 2001, 绪论:1-3)。

作为休闲娱乐产业的一部分,酒吧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一方面,在酒吧这个基于特定时空的情境中,休闲娱乐产品的生产和消费具有即时性,生产者和消费者也会形成即时的、密切的互动和连接。对酒吧的研究可以勾勒出休闲娱乐产业组织生产及其产品生产和消费的完整图景,这一分析理路不再是简单的抽象,也不再远离生产者和消费者。另一方面,对消费资本主义内部逻辑的研究需要进一步关注消费过程。消费者群体不是被动的,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的主体性恰恰是消费主义时代资本活力的来源。对酒吧经营策略与消费者体验的研究可以看到,在消费资本主义时代,消费的意义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其背后又有何种资本运作逻辑。

作为外来文化的产物,酒吧在中国大陆的发展历程颇具特色。最初,酒吧是基于自由、娱乐、放纵等符号意义发展起来的中产阶层休闲娱乐场所,是全球消费文化的产物(王晓华,1998;包亚明,2001;林耿、王炼军,2011)。但随着国内的消费升级,大众对酒吧休闲娱乐的需求日渐增加,酒吧离“舶来品”和中产阶层文化阵地的形象越来越远,逐渐成为一个面向大众、融入民众日常生活之中的普通休闲消费场所。根据行业信息统计数据,2018年我国约有酒吧6.45万家,酒吧产业逐步从经济发达地区向经济相对欠发达地区扩张。同年,中国酒吧的市场规模达到511.9亿元,是2010年的5倍,约占当年国内生产总值的0.05%。1与欧美国家的酒吧相比,尽管国内酒吧越来越成为普通休闲消费场所,但它仍象征着时尚前沿的都市生活,消费水平在整体上也比较高。不仅如此,酒吧的消费群体有年轻化倾向,“95后”和“00后”消费者的占比高达56.88%和27.72%。2

本文将酒吧视为日常消费的新领域,尝试观察这一领域的消费实践新样态与社会关系形态。同时,酒吧亦是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的经验透镜,是探讨资本主义权力运作的语境。虽然本文秉持批判与反思的理论取向,但并不以传统的劳资矛盾作为分析重点,而是走向日常生活批判,以景观社会理论作为分析视角。本文着重关注酒吧如何通过对感官和欲望的管理与开发来生产休闲娱乐产品,进而探讨这种产品的特质,分析生产与消费的关系在其中发生了何种变化。借此,本文将深入探讨消费主义的资本运作逻辑,即酒吧如何通过构建和维系性别景观,让男女两性主动参与更具体的个性化休闲娱乐产品的生产和消费过程,其中的运作机制又是什么。



二、文献综述:景观社会与资本主义的新时代

 (一)休闲娱乐:超越“生产之镜”

如何看待工业资本主义向消费资本主义的转型是当代社会科学的重要理论与现实问题。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随着消费资本主义的发展,资本主义的主导生产方式开始由生产转为消费,这种变化成为新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起点。卢卡奇(2009)通过对劳动过程合理化的分析,在“异化”的基础上提出“物化”的概念,认为“物化”不仅发生在经济层面,更成为社会的普遍性结构:人类通过劳动创造出一个庞大的异己世界,人们被商品禁锢,丧失了主体性。德波(2006)将这一批判脉络继续向前推进,提出了“景观社会”的概念,告别了马克思曾经面对的“被工业资本主义经济物化的现实”,绘制出一幅“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总体视觉图景”,认为商品已经成功地将社会生活殖民化,生活呈现为景观的庞大堆聚,景观社会即是日常生活与情感体验全面商品化的写照。

在工业资本主义时代,韦伯所描述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是时代主流,工作被赋予积极的意义,休闲娱乐则是对立面;到了消费资本主义时代,休闲娱乐的商业价值再度被发现,娱乐变得富有生产性,被吸纳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成为资本增值和利润生产的重要环节。在此背景下,生产的主要任务不再是改造自然,而是对个体感官和欲望的开发和管理,资本的逻辑开始介入人的身体、欲望和感官(李长生,2018:95-111)。休闲娱乐产业的发展是消费资本主义的必然结果,同时也是消费资本主义实现自身逻辑的必要手段之一。在景观社会,日常生活的商品化正是经由休闲与消费的文化机制和娱乐业、服务业的发展来完成的。

德波(2006:76-81)指出,景观社会的支配性主要体现在非劳动时间和日常生活空间两个维度。在异化劳动创造的虚假自然秩序中有一种虚假循环时间,它与自然界的循环时间有着类似的外观和呈现方式,二者难以区分。事实上,虚假循环时间中的夜晚、休息日和休假等非劳动时间,如今也在服务经济和休闲活动的不断扩张中成为可消费的商品。例如,在德波看来,所谓的“节日”已经无法让我们真正享受生活,而是资本对非劳动时间的商品化,目的是不断引诱人们进行过度消费。除了将时间纳入自己的系统之外,资本主义在发展的过程中还需要进行空间的布展。具体而言,资本的运作需要借助视觉来呈现,城市化为此提供了空间基础。工厂、住宅、文化和观光休闲中心等空间的开发和划分使城市中的人们活在设定的生活和消费模式中,巨大的购物中心成为诱使人们狂热消费的殿堂。不仅如此,城市不同功能区域的隔离还使得公共性不断衰落,公共的人开始变成消费的人,景观开始占据原本由公共生活占据的空间。学者们进一步丰富了景观社会的内涵,提出景观首先具有视觉性,因此观看正是串联起景观及观众的关键行动,是景观社会的重要依托和组成部分,也是我们理解景观的生成机制及其与主体之复杂关系的核心(李长生,2018:235-269)。


(二)酒吧:景观社会的缩影

景观社会是一个相对宏观且带有总体论色彩的理论。其中,景观及其组织生产的过程通常是宏观、抽象、远离个体的,作为景观观看者的大众也通常是被动、模糊和静态的。因此,景观社会理论及现有的相关研究并没有给我们提供关于景观制造及支配逻辑的具体分析,我们亦不了解资本如何通过时间、空间的安排来操纵和支配人的感官和欲望,进而利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进行资本扩张。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从一些理论阐释与经验研究入手,不断深化对相关论述的理解。例如有学者指出,不同的休闲娱乐行业有不同的景观制造策略与观看方式,景观与主体间存在复杂的交互关系。在相关研究中,“景观”通常用来指涉媒介文化、视觉文化。凯尔纳(2003)主张用“媒体景观”来界定美国媒体文化中的范式转换现象,他通过分析麦当劳的消费文化景观、麦当娜的音乐文化景观等典型案例,反思资本主义的发展逻辑。穆尔维(2005)考察了叙事电影的观看之道,认为在一个性别不平等的世界,作为性对象被展示的女性是色情景观的主导因素。中国大陆的学者基本延续了凯尔纳的路径,关注由电视、短视频等媒介构成的娱乐景观及其背后的消费主义思潮和传播媒介技术革新,并对受众创造力和判断力的丧失提出批判(赖黎捷,2013;何志武、张洁,2015;聂艳梅、吴晨玥,2020)。

这些讨论有助于拓展我们对于景观社会理论的认识,但本文认为,景观并非凭空而生,它立足于已有的社会文化秩序与元素,例如性别文化就是其中重要的部分。如何将性别关系转化为景观制造的机制是资本面临的重要问题。因此,可以将酒吧视为景观社会的缩影,它为我们提供了把资本、景观、生产者和消费(观看)者置于同一休闲娱乐情境进行考察的机会。探讨酒吧性别景观的构建和维系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景观制造的具体过程及资本的运行逻辑,也可以清晰地看到人们在其中的生活状态和背后复杂的互动关系。

(三)性别:酒吧研究的新维度

一系列与酒有关的实践是主流社会用来分化、象征和规范性别角色的重要方式(Joffe,1998;Warner,1997)。20世纪90年代以前,关于饮酒与性别的讨论聚焦于有关饮酒行动的性别刻板印象和双重标准。例如有学者发现,在一些社会文化或情境中,喝酒通常被视为男性气质的象征(Campbell,2000;Driessen,1992;Roberts,2004;Suggs,1996),而禁止女性喝酒意味着女性的屈从(Nicolaides,1996;Willis,1999)。近几十年来,由于饮酒行为中的性别差异似乎越来越小,人们更关注饮酒在分化性别角色上所起的作用。一个相关的假设是女性拥有了更多扮演传统男性角色的机会,从而激发了女性的饮酒行为。然而问题在于,这种性别差异的变化仅表现在饮酒行为的某些方面,比如女性只是获得了形式上平等饮酒的机会等(Mcpherson, et al., 2004)。我们需要进一步探讨不同社会文化中的饮酒与性别议题,尤其应该结合当前复杂的全球化消费社会语境展开讨论。

从工业社会向后现代消费社会的转变引发了一系列经济、社会、文化的变革,人们饮酒的行为及对饮酒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当代的年轻女性似乎拥有更大的自由来享受这种休闲娱乐活动。女性主义的发展让女性拥有更多使用公共空间的机会,社会整体的接纳程度也在不断提高(Measham and Brain, 2005;Brooks,2008)。20世纪90年代之后,国外涌现了一批关于酒吧等夜间休闲消费场所的研究,这些学者主要以新自由主义、消费文化、个体主义为背景,围绕性别、女性气质、乐趣、风险、阶层等核心概念,对年轻女性在酒吧中的行为实践进行研究。研究表明,作为由新自由主义精神主导的后现代消费场域,酒吧等夜间娱乐场所虽然将年轻、单身的女性作为特殊市场目标,但这些空间仍然是高度性别化的(Sheard,2011;Bailey,2012;Nicholls,2017;Brooks,2014)。

以上研究为我们从景观社会的视角出发研究酒吧的休闲娱乐活动提供了启发,但仍存在三点不足:第一,关于当前消费资本主义新时代和休闲娱乐产业的探讨并没有向我们完整展现休闲娱乐产品的生产和消费过程,没有阐明休闲娱乐产品的特质是什么,生产与消费之间的关系又发生了何种变化;第二,景观社会理论并没有为我们提供关于休闲娱乐产业景观制造及支配逻辑的具体分析;第三,从有关酒吧的性别研究来看,国外的相关研究直接将“性别化”作为酒吧的本质特征,但并未探讨“性别化”的具体过程。

基于此,本文将焦点置于酒吧语境下休闲娱乐产品的特质及其生产消费的过程,关注酒吧经营者、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互动与连接,探究酒吧如何通过构建和维系性别景观,让身处其中的个体主动卷入更具体、更个性化的休闲娱乐产品的生产和消费中,进而帮助我们洞悉景观社会的资本运作逻辑。

三、田野说明与资料来源

(一)田野说明

X市是研究酒吧的理想城市。首先,酒吧产业在X市有着良好的发展生态。X市位于我国东南沿海,享受着国家经济政策的扶持,积极实施对外开放政策,形成了各产业协调发展的外向型经济格局。另外,X市拥有独特的自然风光和中西融汇的侨乡文化,每年吸引大批国内外游客前来观光度假,文化产业发展迅速。根据该市统计局数据,2009年以来,X市第三产业的比重一直在50%以上,2019年第三产业对生产总值的增长贡献率达到54.6%,营利性服务业是占比最大、发展速度最快的行业,酒吧休闲娱乐业被纳入X市文化产业观光带规划中。其次,X市的消费者群体具有较强的活力和较高的休闲娱乐需求。由于良好的自然地理、历史人文和经济发展条件,X市的流动人口数量众多。2019年,X市流动人口数量超过200万,累计接待国内外游客超过1亿人次,X市酒吧行业的潜在消费群体规模庞大。不仅如此,根据国际经验,当人均GDP超过3000美元时,文化消费会快速增长,而接近或者超过8000美元时,公众会对文化产品的消费产生强烈兴趣。X市人均GDP在2008年就已超过8000美元,2018年则超过17000美元。3在此情况下,人们会产生更高层次的文化消费需求。

为了迎合更多消费者的需求,开发更广阔的消费市场,X市酒吧的风格变得越来越丰富多样。笔者进行田野调查的酒吧主要包括3家连锁经营的大型夜店(闹吧)和10家清吧(以轻音乐为主、较为安静的酒吧),前者主要位于市中心或交通便利处,以经营“高空派对场”为主,特点是空间场地较大,灯光绚烂,并以电子乐为主要背景音乐,年轻人是其中主要的消费群体,他们常常跟随动感的电音在舞池舞动(“蹦迪”)。清吧类型则较为多样,例如酒吧V以复古的意大利式装修风格、爵士乐队表演和精湛的调酒技术为招牌,M则是提供墨西哥简餐和特色鸡尾酒的平价学生吧,P是外国人经营的精酿啤酒吧,还有日式居酒屋和路边的精酿啤酒车,等等。清吧多位于文创园区以及较隐蔽的居民点内,它的消费群体更多元,消费水平相对较低。


(二)资料来源

本文采用参与观察法和访谈法收集材料。从2019年3月起,笔者实地考察了X市酒吧的经营情况和消费者在酒吧中的体验。笔者对酒吧的观察包括其地理位置和内部的空间布局、灯光、音乐、酒水等,也包括酒吧工作人员的流动、服务和消费者的着装打扮、行为、互动等。此外,笔者还对各个酒吧的微博、微信公众号、消费者微信群组以及访谈对象的朋友圈进行了长期观察。值得一提的是,酒吧是基于特定时空的休闲消费场所,笔者在开始田野调查时就成为了酒吧的休闲娱乐者,因而亦是本文的潜在研究对象,批判性审视和反思自身的经历为本文材料的收集与分析提供了灵感和思路。

在访谈中,本文选取的受访者不仅包括去酒吧休闲娱乐的消费者,也包括酒吧从业人员。共有31名受访者参与了访谈,其中包括20名女性消费者,7名男性酒吧工作人员和4位男性消费者,这些酒吧工作人员在工作前也都是酒吧的消费者。本文采用半结构访谈法,针对消费者的访谈内容主要包括:去酒吧前的安全考量和着装准备,在酒吧中的消费、玩乐和交友情况,对酒吧经营模式的了解、看法以及对主流酒吧性别化刻板印象的回应。对酒吧工作人员的访谈内容主要包括:在酒吧的工作经历,所在酒吧的定位、运营模式与策略,对不同客户的服务和处理各种状况的方式,针对男女客户不同的发展巩固策略及关系运营情况。不管是酒吧的消费者还是工作人员,他们常常流动于不同的酒吧,因此本文所收集的材料基本能够反映X市酒吧的整体经营情况和消费者的体验。另外,笔者还与一些酒吧工作人员和消费者进行了非正式的交谈,这些材料亦为本文提供了丰富的信息。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涉及的酒吧并不以性少数群体为目标客户,性少数群体也并非消费主体,因此多元性别、同性恋酒吧的消费者并不在本文的观察与访谈范围之内。


四、酒吧:“沉浸式空间”的创作与氛围制造

从时间和空间的维度来看,酒吧是一个基于景观时间,通过建构特定景观空间实现盈利的休闲娱乐场所。从空间角度来看,酒吧的景观处于不断变换之中,灯光、音响的不断切换和场地布局的更新营造出“沉浸式空间”,将进入酒吧的男女消费者卷入有别于日常生活的休闲娱乐氛围中;在此基础上,酒吧通过构建与维系性别景观使个体主动参与多样化、个性化的休闲娱乐产品的生产和消费,进而实现盈利。酒吧的沉浸式空间与性别景观相互嵌套,共同生产出基于人的感官、欲望和情感的休闲娱乐产品。

(一)“沉浸式空间”:设备与技术的组合

在酒吧消费日趋大众化、平民化的背景下,“高空派对场”是近年来最流行的酒吧娱乐模式,宽敞的舞池、挑高的设计、绚烂的灯光和以电子音乐为主的背景音乐,这些特征复制了露天电子音乐节的模式。在“高空派对场”出现以前,酒吧被业界人士称为“花场”。在“花场”里,年轻人相对较少,顾客大多是年纪较大的有钱“老板”,他们花高价给酒吧“陪玩”的女性买花,坐在卡座上观看性感热辣的舞蹈表演。而在“高空派对场”中,消费者群体从“老板”变成了年轻人,玩乐模式也实现了从“坐着玩”到“站着玩”的转变,他们跟随动感的电音在舞池蹦迪,自己成为“表演者”和酒吧休闲娱乐产品的生产者。如果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些潮流酒吧的整体空间景观以声光电设备与技术为基础,并随着设备与技术的更迭不断更新换代,极力营造时尚、新潮、流行的风格。

这就跟电脑要升级一样,电脑有1.0、2.0、3.0,我们酒吧也有1.0、2.0、3.0······从物业这一块来说,场地的高与低、硬件,包括灯光这些机械都有所不同,这就是一个差距,就是所谓的几点零。这些东西很重要,比酒还重要······第1个是灯光,第2个是场地,第3个是音响,这三个是连接在一起的,你灯光好了,场地大了,音响厉害了,那你给人的感觉跟氛围是完全不一样的。有的客人会因为你的灯光而来,也可能是因为你场所的氛围而来,也可能是因为音乐而来,都不同······

(访谈对象:小魏)

小魏4今年28岁,在X市酒吧工作9年,在他看来,“其实做酒吧跟开公司、开商场是一个性质的,每一家公司都有趋势,你要是跟得上这个机会,那就可以顺势而上,你要是不懂得趋势,不懂得创新,不懂得改革,那你永远只能走以前的老路······最后就会被收掉”。酒吧通过更新场地、灯光、音响设备,高薪聘请知名DJ到现场打碟,结合特定节假日或主题推出气氛道具,由此不断变换空间景观,制造出娱乐氛围:不断变换色彩和方向的光束从天而降,绚烂的灯光、飞舞的彩纸、震荡胸腔的电音、男男女女的蹦跳和尖叫将午夜的氛围推向高潮。酒吧成为一个临时的、局部的空间,刺激与欢愉代替了日常生活的重复无聊,进入酒吧的男男女女都被卷入一个超越并替代日常生活的世界(Grossberg,1997:114-115)。在绚烂的灯光、动感的音乐与各式各样的酒精共同生产的特定氛围中,人们通过感官刺激获得了休闲娱乐感。从某种程度上说,酒吧的空间景观不仅是对视觉及时性满足,还面向听觉、嗅觉、触觉,甚至更复杂暧昧的感官体验。简而言之,这种空间景观是“沉浸式的”,它是一种系统化的新生活环境。


(二)休闲娱乐氛围:日常生活的区隔

酒吧通过沉浸式的空间景观构造了一个有别于日常生活的休闲世界,将平淡粗糙的生活与炫目刺激的娱乐区隔开来。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对日常生活进行了一定程度的“陌生化”处理。例如,酒吧将生活中难得一见的帅哥美女聚集起来,规避严肃文化与工作伦理,将感官的刺激合法化,从而把欢愉、新奇等稀缺的感受放大,并将它们与人际关系、文化氛围交织在一起,形成持续性的情感。正如访谈对象小魏所言,“其实来酒吧就很奇怪的,开心要喝,不开心也要喝,难过悲伤都要喝,反正七情六欲里面有的东西都要靠酒吧来解决”。同时,也正是在陌生化的过程中,酒吧不仅是酒精饮料的销售场所,还成为特定生活方式与意义的载体和象征。舒影今年21岁,目前在一家公司实习。三年前,她跟父母出国旅游的时候第一次去酒吧,后来上大学后开始到国内的酒吧玩,对她来说,去酒吧的意义在于放松休闲、寻求刺激和自我认同。

工作一个礼拜或者读书一个礼拜很辛苦,那周末就出去玩啊······其实我也有很疯狂的时候,我刚分手时每周去酒吧,在酒吧里可以认识很多很帅很有意思的人,然后那个时候我想要多认识这样有意思的人打击我男朋友。我是那种需要外界给我认可的人,恰好我在酒吧里面可以找到这种感觉,我会找到自信,我会非常想要这种在酒吧里面寻求刺激的感觉,反正就是想要刺激一点。(访谈对象:舒影)

酒吧的休闲娱乐产品不仅带来了视觉、听觉、嗅觉等感官上的刺激,满足了生理欲望,还能帮助消费者产生亲密、自我认同等情感,这些因素相互结合,构成了酒吧娱乐产品的特殊性。这种作用机制可以视为唤起与满足个体欲望的过程,它建立在沉浸式空间的感官刺激与个体情感的交互之上,呈现为及时性、具身化的体验。但不管是感官上的刺激还是个人心境的改变,都不能简单归因于声光电的技术效果。甚至可以说,物质带来的外在冲击只是生产这一产品的次要条件,基于性别关系的运作才是其内核,也是酒吧盈利的关键。

志雄今年30岁,在X市夜场的工作时间超过十年,对酒吧的运营了如指掌,就像他所总结的,“可以布置一些声光电的系统、高科技的东西,那些比较烧钱。有这些硬件设施,还要一些软件······一些比较优秀的娱乐场所营销都有一些颜值系的女生,让这么些人做起来”。据了解,X市最大的酒吧、据称也是全国第三大酒吧的S吧相关投资金额超过一亿元,每月发给员工的薪酬总额高达一千万元。软件的投资和回报方式与硬件不同,它并非一种固定资产,也不是人力资源成本,而是一种看似亏本的经营策略——给女性消费者免单。为什么女生可以免费,所有的女生去酒吧是否都可以免费,酒吧又如何通过对“颜值系女生”和“优秀销售”的经营来覆盖女性的消费费用、酒吧的天价投资和员工薪酬?接下来,本文将进一步论述酒吧通过运作性别关系获利的具体机制。


五、性别景观的构建:生产力与消费力

与不断变化更新的空间景观对应的是资本寻求增值的本质。在看似不断变换的酒吧沉浸式空间中,资本精心构建与维系着性别景观。通过对主流性别文化的运作,酒吧经营者制定了性别化的休闲娱乐产品设计与营销策略,在对两性的匹配、互动氛围的制造和引导中,他们精心编排了以饮酒为情境的性别景观,为消费者提供了建构与挑战性别气质、寻求欲望满足与宣泄的可能。性别景观的秩序需要经由观看来维系,通过将拥有不同身体资本的女性和消费能力各异的男性进行匹配,酒吧构建了“中心—边缘”的差序空间,这也是酒吧性别景观的核心秩序。这种由边缘到中心的秩序深入人心,男女两性的积极性被动员起来,主动参与景观的构建及维系。

同时,酒吧不仅借助两性关系建构性别景观,还将同性间的差异和分化卷入其中,例如不同的性别气质、审美取向与消费意图。也就是说,在“中心—边缘”的核心秩序之外,还存在不同类别的性别主体相互观看的局部秩序。正是局部秩序与核心秩序的拼接和交互,构建了酒吧具有流动性和异质性的场景,满足了个性化、多样化的消费需求。本文将这种参差错落但交相辉映的动态结构称为“互为景观”。由于酒吧氛围的生产与消费倚赖多角色、及时性、创造性的交往与合作,任何单一性别群体或性别气质的实践均不能独立,它们都是整个酒吧布景的组成部分。所有性别主体的交往场面都成为其他性别主体交往场面的背景,进而构成了一副丰富多彩的动态画面。在互为景观的动态结构中,个体不断调整自己的展演风格、心理预期和观看角度,从而形成个性化、私人化的酒吧体验。可以说,互为景观是酒吧消费者主体性得以实现的重要基础。那么,酒吧中性别景观构造的策略有哪些?互为背景的性别主体又对资本的增值起到何种作用?


(一)“女人是第一生产力”

对于酒吧经营者而言,“女人是第一生产力”,也就是说女性是酒吧获利的关键。酒吧向来是一个高度性别化的休闲消费场所,通过对性别关系的运作而获利,其中最直观的表现之一就是女性经常能享受酒吧的优惠,甚至是免费待遇。丁宇今年27岁,来自外省,在X市做酒吧营销人员已经4年多,他在从事这一职业前就是酒吧的常客,在谈及“为什么酒吧经常给女生优惠甚至免费”时,他说道:

有史以来都是这个样子的,从有夜店开始,只要有女生都是优先的。七八年前那些酒吧,男的进去就要买票,女的进去就不用买票,以前都是买票的······酒吧都是高消费的嘛,女的多,男的就愿意花钱······主要(消费者)还是男生,女生的话很少。

从丁宇的总结来看,酒吧主要利用女性从男性身上获利。具体而言,早期的“花场”主要通过女性提供性感的舞蹈表演和“陪酒陪玩”业务,进而从年纪较大的有钱“老板”身上赚取高额小费。在“花场”中,男性和女性是直接的凝视与被凝视、消费与被消费的主体与客体关系。相比之下,在当前的“高空派对场”中,年轻人是主要的消费群体,酒吧的休闲娱乐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休闲娱乐产品生产和消费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过这并没有改变其中的性别化取向,酒吧仍然将“女孩子多,男孩子才愿意花钱”奉为圭臬。

然而,酒吧的具体盈利策略也在发生转变,不再是简单的“女性为男性消费者提供直接服务”。虽然“高空派对场”仍有与“花场”相似的女性“陪酒陪玩”业务,不过这些业务现在被统称为“客服”,“陪酒陪玩”也变成推销气氛道具和香槟,明面上的“小费”也被明令禁止。潘俊今年24岁,也来自外省,与丁宇在同一家酒吧做营销,他们分别谈到了女性客服工作和盈利模式的转变:

今天我的客人需要女孩子,那我就要叫你们上班,就是那些长得漂亮,又想赚钱的。我叫你过来,那我肯定要给你小费,就叫客服部······香槟是一种替换形式,是小费的代替,我们不能收小费。喝肯定是要喝一些,玩肯定也是要会玩,如果你在里面上班,我是来消费的,你让我掏钱给你买这些东西,你总得付出点什么吧,要么你跟我喝爽快,要么你就陪我玩开心。

(访谈对象:潘俊)

客人要给她们买气氛道具,包括氛围纸巾、扇子。道具就是代替小费的,因为现在酒吧不能直接拿小费,只能用一个东西来代替······说难听点是陪酒,说好听就是推销员,就把道具或者什么代替的东西推销出去。(访谈对象:丁宇)

在“高空派对场”中,女性为男性消费者提供的“陪酒陪玩”服务经由中间商品的“卖与买”获得了合法性。通过高价贩卖成本低廉的气氛道具、香槟,女客服仍可挣得不菲的收入,她们往往从中抽成40%—60%不等的费用。

除了女客服外,无论是酒吧专门聘请的气氛专员,还是在酒吧享受优待的年轻女性,这些爱玩、会玩的女性常常作为酒吧的“生产力”而存在,她们的价值就体现在自身的美丽和参与上。一方面,她们作为被凝视景观的一部分为酒吧吸引男性消费者,以特殊的方式为自己的消费买单,也就是“用她们的存在来付钱”(paying with their presence)(Qian,2014),甚至可以获得额外的收入,只靠“在场”而无需实质意义上的“交易”是越来越多女性愿意进入酒吧的原因之一。然而,并不是所有女性都能获得优待,酒吧需要靠美女的人气获取利润,营销人员会将颜值高、身材好的女性安排在显眼的位置,甚至会督促女性打扮自己,以便提高“生产力”。

我有时候约女生,我会说你今天要洗头,或者说我会讨厌一种(女生),就是长期穿高跟鞋,脚指头脚后跟长茧······我可以很直白地说,你今天没洗头啊,你这个高跟鞋不能再穿了,我看了都很讨厌。(访谈对象:志雄)

另一方面,除了作为被凝视景观的一部分,这些免费入场的女孩有时候也要承担相应的“义务”:被营销人员安排与一些男性消费者拼桌。当然,酒吧里也不乏有能力为自己订台、买单的女性,不过她们的消费能力并不稳定,因此大多数酒吧并不期望从女性身上赚钱,而是引导她们与其他男性消费者拼桌。对男性营销人员而言,“一个人也搞不定这些女的”(访谈对象:志雄),与此同时,部分男性消费者也希望与女性拼桌。在这种情况下,营销人员会努力促成拼桌以同时满足女性消费者和男性消费者的需求,进而从中获利。邵彬是志雄的初中同学,也是老乡,结婚之前经常找志雄订台。

邵彬还没结婚的时候经常会去玩,但是他玩什么,他最喜欢跟女生拼桌,今天刚好有个台位,三个女生,四个女生,他就找营销来协商说,酒水我来买单,一起玩嘛。这样晚上不就很开心了。那你五个男生从这边跑过去傻喝,你看我我看你,有什么意思。(访谈对象:志雄)

营销人员常常作为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协调者开展服务。如潘俊所说,他们更倾向通过免费优待、建立友谊等方式与女性建立战略性的亲密关系,将她们发展成自己手上的“女生资源”。

和女生就经常聊聊天啊······女生订不了什么大台,我只是指望她能不能给我介绍几个客人。过节发个红包啊,改天出来吃个饭啊,那她有客人就会帮你介绍。(访谈对象:潘俊)

通过手上的“女生资源”,营销人员可以吸引、巩固男性消费者,让他们为高额消费买单,这是整个酒吧盈利的关键所在。好的关系可以让营销人员对女性经济价值的利用变成“约朋友出去玩”,接受了酒吧和营销人员优待的女性也通常需要做出补偿(Mears,2015),如听从他们的“拼桌”安排。


(二)作为主要消费力的男性

从酒吧产业的经营角度来看,女性是“第一生产力”,男性是主要的“消费力”。男性的消费既是酒吧的核心目的,也是构建和维系“性别景观”的基石,正是他们的消费力汇集了流光溢彩的酒水和性感美丽的女性,共同组成了“性别景观”。消费力不仅体现在他们愿意花多少钱来买酒,更体现为他们所在的卡座、所开的车及其衣着服饰,这是一种融合了支付水平、身体资本与消费习惯的整体能力。如果想进入酒吧性别景观的中心,男性既要考虑如何装扮自身,又要考虑如何展现雄厚的经济能力,甚至需要通过炫耀性消费来获得排场与面子。与女性相比,酒吧对男性气质的期待较为单一,消费能力是核心考虑。

有些人总会问我,在酒吧找一个女生要花多少钱。我经常说,就是花钱的事啊,如果真正要花钱,你不需要花一万块买酒,就花个五千块钱租一台迈凯伦,然后全身整理一下,人家戴理查德你也可以戴,你买个A货,三千块就搞定,对吧。酒你随便点一瓶一千块的就足够了,剩下再留两千块去付小费,这样子你就很有排面。我也可以给你上“黑桃A”,可以上十万块钱的酒摆在你桌上······但是你hold不住啊,你穿个拖鞋,邋里邋遢,从大排档下班回来,头发油油的,你这样子怎么去玩。

(访谈对象:志雄)

现在“黑桃A”都要八千多块钱,有些人为了泡妹子也要买下去啊。现在女孩子出来玩都是看你桌上有什么酒,你能不能撩到她就看你桌上摆的是什么酒······然后她会决定下一步要不要跟你玩,要不要跟你蹦迪······(访谈对象:丁宇)

访谈中提到的“黑桃A”是世界上唯一一款纯人工制作的香槟,它的商标就是扑克牌中的黑桃A,限量的供应、绝佳的口感和极尽奢华的包装使它深受国内外富豪名流的追捧,据说“黑桃A”在酒吧走红的原因就是它获得了国内某富二代的青睐。要想获得女性的欣赏,并且在酒吧玩得开心,男性需要从各方面来展现自己的消费力,包括衣着、汽车、消费、酒水等,以争取获得进入中心秩序的资格。但并不是所有的男性都拥有足够的经济实力,酒吧展现出比日常生活更传统的性别权力关系,而这只会促使男性掏钱买单,并不会为男性提供更多的消费选择。

就是想玩啊,人呢就是,你在这边失去,你在那边会得到。其实我们也不管你有没有钱,你出来玩,哪怕你今天把钱都花光,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会想办法去弥补。(访谈对象:潘俊)

本文认为,酒吧的性别化不能与身体、情欲划等号,也不能涵盖酒吧性别景观构建的诸多维度,甚至可以说,酒吧打造的生产力与以情欲满足为标志的性产业关系不大。一方面,酒吧内禁止进行性交易,排斥过分暴露的着装与性意图明显的互动,也不会将自身定位成贩卖女色以换取利润的红灯区。另一方面,酒吧致力于打造的生产力蕴含在景观之中,依靠多元化的性别主体互动自然流露出来,它的运作基础不仅体现为身体的吸引力,更在于对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的迎合以及为消费者提供有魅力的陌生化生活空间,并在空间中积聚新鲜刺激的人际关系,形成具有时尚生活方式的象征意义。总之,必须将作为生产力的性别置于酒吧行业的整体定位及其在当代消费潮流的文化意涵中加以理解。

“性别作为生产力”不能简单地归纳为“用美女顾客吸引男顾客消费”。事实上,作为盈利模式的性别景观构建颇为精细,其中包括两个方面的含义:第一,基于两性的社会角色差异设计产品和营销策略,比如给女性顾客消费优惠,把高颜值女性和高消费男性安排在最中心位置,维护美女客户资源等;第二,开发和协调不同的性别角色,包括专门陪酒陪玩的美女(“花场”)、销售气氛道具与香槟的女客服(“高空派对场”)、聘请的女性气氛专员、受邀免费来玩的年轻女性、有消费能力的女性顾客、高颜值但支付能力低的男性、消费能力与意愿皆强的男性等,不同的角色相互映衬,形成了多元化性别主体间的互动,在其中不断生成的性别气质满足了不同角度的凝视需要,从而达到互为景观的效果。


六、景观秩序的维系:时空布展与意识形态

(一)休闲时间的生产性:性别化使用与切割

随着酒吧越来越成为大众化的休闲娱乐场所,这种新兴的夜生活方式成为都市男女在工作之余的休闲娱乐选择。然而问题在于,这种休闲方式通常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体力和金钱。一般来说,酒吧的营业时间会从傍晚持续到凌晨,大约在晚上10点半过后氛围才会达到最嗨的状态,这就意味着顾客需要彻夜狂欢,第二天往往会精疲力竭。休闲不再具备保障工作的功能,它本身变得富有生产性(李长生,2018:105-111)。但时间的生产性需要有意识地打造和挖掘,在制造性别景观的过程中,消费者的积极性被动员起来,在不同的时间点生产出酒吧需要的景观部件,又在看似自由消费与享受的娱乐过程中,将不同的产品组合在一起,拼接成流动、交相辉映的场景体验。在这个过程中,生产性的时间往往不限于酒吧内的消费时长,而是更多地指向消费者为酒吧预支的私人时间,这些时间往往花费在酒吧之外,包括提前打扮、做好攻略、购买服饰、长期健身美容等。

国内的酒吧是全球消费文化的舶来产物,与欧美国家的酒吧相比,它象征着时尚前沿的都市生活,消费水平整体较高,更倾向于中产阶层。酒吧休闲时间的生产性首先在于,它已经成为生产方式的基础,是一种只有特定人群才能享受的消费品。绝大多数消费者都要预支时间,提前精心打扮,只有迎合酒吧时尚前沿的中产氛围和性别化的景观秩序,才能获得优待和享乐资格。作为生产力的女性和作为消费力的男性在进入酒吧前有不同的考量。陈希是一名实习生,第一次去酒吧是因为受有留学经历的老师鼓励,后来她爱上了电音,成为酒吧的常客。在每次去酒吧前,她通常会花1—2个小时打扮自己,以迎合酒吧对女性表征的期待:

一般打扮得比较成熟一点,穿个小裙子什么的,看起来性感点,就穿得比较少一点······在酒吧大家都是这样子,你穿得太多别人会觉得你奇怪,(觉得)你怎么穿这么多。酒吧里面的女生大部分颜值都还可以······在酒吧这种地方我觉得就是应该打扮,男生可能也会觉得酒吧里的女生应该要打扮得性感漂亮一点。(访谈对象:陈希)

如前所述,作为消费力的男性需要提前考虑如何展现自身经济能力,不仅要计划在酒吧中花多少钱买酒,还要考虑座位、汽车和衣着服饰,甚至要思考如何通过炫耀性消费来获得排场与面子,如何更充分地展现融合了支付水平、身体资本与消费习惯的整体能力,从而获得女性青睐,跻身酒吧性别景观的中心。

另外,作为消费品的时间具有不同的交换价值。酒吧在时间切割上颇费心思,有意地将均质的时间划分为不同的时段,并进行差异化赋值,吸引不同消费能力与偏好的消费者。这种差异化赋值不仅体现在不同时间段的区分上,也体现为工作日、周末和节假日的划分。例如,晚上10点半到凌晨2点以及周末、节假日通常是酒吧人最多、氛围最佳的时候,这些时间的消费价格也通常更高。以S吧为例,相同的酒水套餐在周日到周四的晚上10点半之前和凌晨2点之后的价格比其他时间段低300—3000元,这被称为“早鸟套餐”或“光速套餐”。在节假日或者有特殊活动的日子,酒吧的消费价格往往也会翻倍。

休闲时间的性别化使用、切割以及差异化赋值迎合了酒吧对时间生产性的需要,其背后显然是酒吧对刺激高消费的追求。沉浸式的空间景观、中产阶层化的消费人群和性别化的休闲娱乐氛围共同建构了都市夜晚的消费景观,它与日常生活相视而立,只将有消费能力、敢玩会玩的人纳入其中,大部分人对其望而却步。


(二)休闲空间的生产性:重置与嵌套

在酒吧中,不仅不同时间段的消费水平不同,不同空间的价格也有所区别。空间的商品化也是酒吧的重要经营策略。巧妙规划空间布景,让消费者主动为“空间”付费,是酒吧维系景观秩序的重要手段。如何根据资本的逻辑来重构空间,考验着酒吧经营者的能动性。除了营造整体氛围的空间景观制造外,酒吧内部还有更具体的空间布展,它们与酒吧中的人际关系相互嵌套,维系着酒吧的性别景观。

以Y吧为例,它共有78个卡座,分为5个价格不同的区块。最昂贵的是酒吧最中心位置的两个卡座, 平日的最低消费为9000元,周末的最低消费为12000元;舞台两边的4个卡座和环绕中心的16个卡座也价格不菲,平时的最低消费为3580元,周末的最低消费为4380元;根据与中心卡座和舞台的相对距离,其余三个区块的最低消费金额依次递减,平时的最低消费分别为2880元、2080元、1280元,周末的最低消费分别为3680元、2680元、1580元。除了卡座位置外,空间布展还包括酒水、豪车、名表和衣着打扮等其他元素,它们叠加构成了酒吧更具体的景观空间。在酒吧里,最吸引眼球的景观还是点了“黑桃A”的客人所在的中心卡座。在客人点了这款酒后,会有一支高举“KING”或者“BOSS”等字样灯牌的长队将酒护送到客人桌上,最年轻漂亮、性感时尚的女性也会被营销人员优先安排到中心卡座。高调的服务和性感漂亮的女性正是为了引起全场的注意,向众人展示位于酒吧中心位置的男性消费者的雄厚财力。

从女性的角度来说,拥有年轻漂亮、性感时尚的身体资本就能免费获得优待坐在中心卡座,她们的价值和竞争力源于性别本身。而对男性来说,拥有消费力才能坐在中心位置,吸引最性感漂亮的女性,他们建构自身性别气质的关键是消费能力。最有消费能力的男性和最具生产力的女性在酒吧中心位置的匹配和互动共同构成了整个酒吧性别景观的核心。作为经营者的酒吧老板是景观演出的背景,也是隐身的布景者与导演,身处酒吧边缘位置的人则是演出的观看者。这种“中心—边缘”的空间重置与两性之间的匹配、同性之间的分化会经由观看行为相互嵌套,构建和维系着酒吧的性别景观秩序。这种观看秩序深入人心,将男女两性的积极性动员起来,使他们在进入酒吧之前就主动参与其中,努力成为酒吧需要的景观部件。


(三)性别景观的能动性与矛盾:对“生产力/消费力”的服从与反思

大多数女性受访者认为,女性应该在酒吧呈现比平时更具性别化的女性气质,这也是酒吧中男性对女性的期待,而迎合期待则是进入酒吧自然的、常态的步骤。与消费文化对女性自主、独立和享乐的定位一致,绝大多数女性受访者依然用主流的性别文化元素来理解高度性别化的身体呈现和酒吧对女性的免费、优惠待遇,缺乏对性别权力关系的察觉和反思。奕欣和静琳都是在校大学生,喜欢和朋友一起去酒吧放松享乐,对于这个问题,她们认为:

我得到的是自我满足,就是如果男生注意到我了,甚至想过来勾搭我,那说明我今天漂亮,就这么简单,我就开心,这是人自我满足的需求······到了那个场合,你总会这样希望的,每个人都这样。(访谈对象:奕欣)

一方面觉得会吸引很多(男生的)目光吧,另外也会觉得这样是让自己开心一下,就是妹子们多多少少会想被搭讪······感觉被搭讪是一种对自己的认可,就类似这种。

(访谈对象:静琳)

在某种程度上受访女性并不介意将一部分的自我客体化,她们把身体作为自己和他人凝视的对象,吸引到男生的目光和搭讪能够让受访者确定自己的异性吸引力。她们通过确认高度性别化的女性气质来增加自我认同,并享受这种情境和基于性魅力展开的互动。

因为我是女生,然后商家给我这样子的优惠,让我能够喝更多的酒,也更想来这里······我觉得可以享受这样的福利就享受喽,双方都是互惠互利啊,我也没有缺少什么······为什么要顶着女权主义的旗号去非常偏激地不接受自己的福利呢?其实女生力气更小,男生力气更大,女生生来就是柔弱的那一方。(访谈对象:舒影)

讲直白一点就是越多漂亮的女生来,才会有越多的男生愿意来······酒吧利用男生的心理在赚钱······我觉得是个对女性的福利,虽然让你付钱是平等的一种体现,但是我觉得,如果要付钱我就不太愿意去了,而且两种情况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访谈对象:芬芬)

由此可见,享受优待并不代表女性消费者对酒吧的意图毫无察觉。事实上,大多数女性受访者对此心知肚明,意识到酒吧将男性定位为消费主体,将女性定义为生产力,但她们大多对此并不排斥。如舒影和芬芬所言,她们认为这种营销策略和性别政治无关,也不必将酒吧对女性的定位政治化,而是用朴素、本质化的性别话语,将之理解为对女性的“福利”,自然地接受这种符合经济理性的优待,并认为性别平等的观念和酒吧优惠、男性认可并不矛盾,女性的地位不需要通过平等付费来展现。更夸张地说,如果酒吧注定是性别化的空间,那么不付钱就是最佳的状态。

当然,酒吧中也不乏为自己买单,甚至为男性买单的女性。静琳家里是做生意的,她刚刚大学毕业,正在实习,有来自家里的经济支持和工资收入。如她所说,自己花钱消费和男性买单在玩乐体验上有很大的差别。

我有一次帮一个男生买单,那个酒保就主动把付款单递给男生。当天我是想请他的,我觉得这让我很有成就感,也不是说成就感,就会觉得是平等的,就是女生也可以靠工作赚钱来为自己付费······我会觉得女生自己买酒喝起码是经济独立的一个象征,而且我觉得我没有必要为了吸引你给我买酒喝去花心思。自己请男生喝,虽然很心疼钱包,但是感觉很爽,感觉很有面子。(访谈对象:静琳)

对静琳来说,女性自己付费、不接受免费福利是独立和拥有权力的象征,自己不需要在经济上依赖于男性,还可以像男性一样消费,甚至为男性买单,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虽然她也认同经济理性与主流的性别文化,觉得自己没必要花“额外”的钱来请男性喝酒,但这并不能抵消由此产生的优越感与性别权力反转带来的愉悦。换句话,请男性喝酒让她觉得自己可以不主动成为酒吧性别秩序的一部分,也不用把自己打造成符合景观布局要求的“生产力”而被男性观看与关注,自己可以成为自主的消费者,主动选择是否被他人观看或者成为观看者。

但问题在于,并非所有的女性都拥有静琳的消费能力,部分消费能力较低的女性只能通过迎合酒吧的性别秩序来获得准入和享乐资格。这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杨芳枝(2017)的观点,即那些打破传统性别边界的概念只有在具备生产力、符合资本利益的时候才能获得合法性。也就是说,无论是掏钱买单还是接受免费优待,女性都需要满足资本的要求。尽管可以与酒吧的核心性别秩序保持距离,但独立自主的女性消费者仍然无法逃离酒吧的景观,她们身处“留白”的位置,或是成为景观布局差异化的散点。

除了主动进入和打破“生产力/消费力”边界这两种选择外,酒吧中的女性对“性别化”也有超乎消费行为的实践。这种实践更加微妙和具身,如同一套性别操演,平衡着女性在酒吧中的权力与风险。例如,女性会有意识地对自己的性别气质进行调整,而非一味地营造某种符合酒吧要求的性魅力,以减少不必要的人际互动,规避不想要的他人观看,面对男性的性骚扰,女性也会抱持果敢强硬的拒绝态度。一部分女性则会反其道而行之,通过表达性欲望和营造自身的性魅力,主动成为性别秩序的一部分,在与男性互为景观的积极观看行为中寻求快乐。

如果有喜欢的男生,我可能会比较积极地展现自己女性的一面,比如坐姿、动作就会比较妖娆,或者说是可爱,讲话声音会比较细啊······如果没有自己喜欢的男生的话,或者说有男生喜欢你,但是你不喜欢他,可能就会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中性的性别角色上,就会大大咧咧,比较爽朗,讲话声音比较粗。(访谈对象:芬芬)

因为我是很刚很直接的人,我是比较不怕正面冲突的那种······如果闹很大的话,也是有警察有法律的,你这种是骚扰,我不怕把这个事情(闹大)或者怎么样······一般从我的经验看,如果女性态度比较强势的话,男生一般是会退缩的。拒绝分两种,一种是很坚定的拒绝,一种就是你露怯了,你让他发现你对他的排斥是带有一种恐惧心理的,然后他就会进一步地有点逼迫你的感觉。(访谈对象:叶娟)

以上访谈材料表明,尽管女性在某种程度上接受迎合了酒吧的性别化规范,但是很难说她们成为了消费主义和父权制的傀儡,因为她们大都意识到了酒吧的意图,甚至对性别规范有着颇具颠覆性的实践与反思。尽管受访者的部分论述缺乏社会性别意识,且充斥着本质化的性别话语,但她们强调自由、选择、欲望的实践与反思是真切的,这与国家性别政策长期培育的平等观、独生子女政策和经济体制改革有关。本文的女性受访者大多是家中的独生女,或者只有一个兄弟姐妹,可以获得家庭内部的所有资源;同时,由于男女平等原则的落实和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她们在成长阶段几乎没有形成明显的性别偏见,也较早地接受了强调欲望和选择的个人主义价值观(Wu and Dong, 2019)。在此语境下,女性对自由、选择、欲望等的强调实际上类似于新自由主义对原子化个人的建构(董丽敏,2016)。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酒吧的年轻女性呈现出看似矛盾的实践,既有对主流性别文化和消费主义的妥协、服从,也有相应的反思和抵抗。正是在与主流性别文化和消费主义的交锋中,酒吧为当代年轻女性提供了一个改变主流性别剧本和重塑女性身份的结构缝隙。

那么,酒吧中的男性如何应对“消费力”的角色设定?从两性的互动和酒吧的整体氛围来看,男性处在更加保守的性别权力关系中,酒吧留给男性反思和抵抗主流性别文化的空间更小,而他们似乎也很难穿越“生产力/消费力”的边界,寻找到相对自主的结构缝隙。男性的消费力是酒吧盈利的基础,正是他们的消费汇集了流光溢彩的酒水服务和性感美丽的女性消费者,构建并维系着酒吧的性别景观。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男性消费者都拥有足够的消费能力,一些年轻男性会通过网络贷款和信用卡来覆盖相应的费用,看似挥金如土的豪迈消费可能是负债累累之下的逞强。对于很多男性来说,他们可以花20万元在酒吧消费,但可能在明天就无家可归。

有些人纯粹是出来玩的,但是有些人是为了面子,在酒吧开“黑桃A”就是身份的象征······如果在社会上,叫你买个软饮你都不买,你就放不下面子······没有钱的话也没有那么瞎,叫你过来你就过来。现在的人想出来玩他会想各种手段,什么网络贷款、信用卡,都会拿这种钱去消费。很多都是这样子。

(访谈对象:丁宇)

在酒吧中,拥有消费力的男性才有机会获得享乐资格,他们需要借此维持“面子”、建构“身份”,从而巩固自身的男性气质。通过大方消费而收获“国王”般待遇和性感漂亮女性相伴的男性看似获得了非凡的服务体验和针对女性的权力,捍卫了身为男性的“面子”和“身份”,实则迎合了资本的需求与主流性别文化的刻板印象。不过,随着女性主体性的形成和经济独立程度的提高,酒吧中的男性并非只能凭借雄厚的消费能力获得享乐资格,一些颜值高的男性也被酒吧认定为可以免费的群体。根据丁宇的说法,酒吧营销人员也会把有消费能力的女性消费者和“帅”的男性安排在一起玩,这些男性包括“男模”、“帅”的工作人员或客人等。由此,没有足够消费能力的“帅哥”逐渐成为生产力,丰富着性别景观的局部秩序。而对于颜值和消费力都相对匮乏的男性,酒吧几乎以沉默的态度将之拒之门外,“其实有消费能力或者有颜值,你只要占一样,一般都能在里面玩得很开心,但你如果啥也不是,那我就奉劝你别来了”(访谈对象:志雄)。

总而言之,在主流性别文化的语境下,资本在两性互动氛围的制造和引导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提供了建构与操演性别气质的空间,同时也为消费者寻求欲望的满足提供了可能。然而,女性作为生产力,男性作为消费力的设定并不绝对,为了满足个性化、多样化的消费需求,酒吧不同类别性别主体的互动实践构成了有别于核心秩序的局部秩序,它们不断拼接和交互,与核心秩序一道形成了具有流动性的景观。女性并未完全沦为资本和性别角色的傀儡,她们也并非毫无反思地进入生产力的角色,而是通过消费行为、性别操演、自我表达等具有能动性的行动来维系或调整“生产力/消费力”的边界,进而表达自身的欲望,寻求自我认同。那些没有足够消费能力却拥有姣好容颜的男性也凭借自身的性别资本,在酒吧的性别景观秩序中获得了享乐的机会。


七、总结与反思

在酒吧中,所谓的休闲娱乐产品就是对(被激起的)欲望的满足。感官上的刺激配合个体在当下的欲望和心境,生产出基于个体体验、因人而异的休闲娱乐产品。通过场地、灯光和音乐的叠加,酒吧创造出不断变换的“沉浸式空间”,使年轻男女迅速进入休闲娱乐氛围中。性别景观是促使两性主动卷入其中的机制,但它需要与整个消费场景的制造、性别关系的运作相融合才能产生效果。酒吧的运作构建了性别景观,而这种景观又需要通过观看才能进一步维系,在“中心—边缘”的差序空间与两性的匹配、同性的分化共同嵌套下,各性别主体相互观看,互为景观。不仅如此,在“中心—边缘”的核心秩序里,还存在着由颠覆主流性别文化的性别气质和互动实践组成的局部秩序。正是在丰富多彩、交相辉映的性别生态中,酒吧为消费者提供了个性化、私人化的休闲娱乐体验,也为男女两性提供了实现主体性的契机。通过酒吧性别景观的制造及维系,一种混合了性别文化和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正在发挥作用,它的背后是资本的利益最大化逻辑。资本的扩张是无边界的,性别文化也在发生改变,主流性别文化的延续和颠覆既为消费资本主义的扩张提供了商机,也为新的性别实践与反思提供了结构缝隙,这一张力带来了更为多样、动态、复杂的性别生态。

德波(2006)认为,景观是资本用来麻醉主体,从而实现对人完美治理的“鸦片”,在这场“景观的鸦片战争”中,工人阶级不但失去了战场,也失去了主体性。与之相反,费斯克(Fiske,1994)看到了景观对主体的正面价值,人们不只是受愚弄者,也是文本意义的积极生产者,是善于思考、有见地的景观使用者,更是寻求意义和快感的消费者,人们可以在景观中忘掉现实世界的困难和威胁,甚至暂时脱离现实生活。事实上,从本文的经验案例来看,人们并未完全失去主体性,他们有服从和妥协,亦有抵抗和反思。在消费资本主义时代,资本的力量无处不在,我们不可能彻底摧毁景观,也无法彻底否定自身对娱乐的欲望。但情境是景观的破裂,我们可以在积极的情境创造和技术利用中,揭露景观的异化本质,在裂缝中表达受压抑的欲望,建构全新的生活情境,最终实现日常生活的革命(张一兵,2006)。


(注释与参考文献从略,全文详见《社会》杂志,2021, Vol. 41 ›› Issue (5): 18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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