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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与偏离:青年女性瘦身心理的质性分析
李英华
《中国青年研究》 2020年04期
摘要:瘦理想指女性对以“瘦”为评价核心的理想身材的美好想象与希望,个体将其内化后会表现出持久而强烈的瘦身追求。在质性研究范式下,通过对19名受访青年女性进行深度访谈后发现:青年女性在瘦身方面整体表现出美好与偏离两种心理样态,具体包括瘦身憧憬、自我客体化、身体不满与饮食失调,并呈现动态化交叉与叠加。原因主要涵括追求健康的需要、提升魅力的欲求、审美文化的引领、身体规训的约束与媒体宣传的助力。研究结果认为身材审美文化是瘦理想盛行的核心因素,这一结论印证了文化心理学的相关理论,也为该领域的研究增添了本土情境下的观点。
关键词:瘦理想;瘦身心理;身体不满;审美文化
一、问题提出与文献回顾
“瘦理想”(thin ideal)指女性对以“瘦”为评价核心的理想身材的美好想象与希望(对“痩”的追求表现在男性群体中,称作“肌肉理想”,本文提及的瘦理想针对群体为女性)。“瘦理想内化”(thin ideal internalization)则指女性认可并接受“瘦理想”,自觉自愿地将“瘦”采纳为个人身材管理的目标,并表现出持续而强烈的瘦身追求,即“以瘦为标”。当下,“瘦”不仅是女性日常谈话中的高频词,而且也影响着女性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饮食偏好、着装搭配,还是生活作息、运动健身。“瘦理想”俨然成为女性群体的形象圣经,作为一种极为广泛的社会心理现象,它也应当受到更多研究者的关注。
近几年文献中,研究者多以青年女性为研究对象,从瘦理想的消极影响入手开展研究,认为追求瘦理想的青年女性“通常会表现出身体不满”[1][2],并且“在青春期达到高峰”[3]。研究发现,女性之间的肥胖谈论(女性友谊团体中经常发生的、围绕体型体重和饮食习惯等话题展开的一种沟通方式)会“对身体意象的认知产生消极影响”[4],引发身体不满,并且,“以社交网站为平台而进行的体像比较会导致女性身体羞耻感,增加抑郁的可能”[5]。持续的身体不满还可能“诱发个体较高的负面紧迫性(即在痛苦时做出冲动行为的倾向)”[6],进而发展为饮食失调。对于瘦理想消极影响的范围,研究者认为,它“对大部分女性影响很小,主要影响的是那些身体满意度原本低下的女性”[7]。也有少数研究从正面探讨瘦理想的影响,认为“在向往瘦的过程中,女性能体验到由憧憬带来的积极感受”[8],“相较于平均身材的女性,拥有极瘦身材女性的整体身体意象更积极一些”[9]。
针对瘦理想消极影响开展的干预研究主要着眼于媒体传播行为的理性化与女性身体认知的合理化。研究认为,有关女性身体形象的传播,“无论是图像选择还是传播措施,媒体都要多加斟酌”[10]。对于女性来说,要帮助她们“理性重构身体认知,减少与瘦形象的社会比较过程”[11],并且“提升媒体信息甄别力”,以降低瘦理想信息的负面效力[12]。
就瘦理想盛行的原因而言,研究认为基本分为两大类,即媒体与文化。绝大多数研究者提出,在瘦理想影响下形成的女性饮食失调等风险因素都是媒体传播失当所致,认为“基于媒体大量呈现瘦形象而发生的社会比较过程是瘦理想负面效应的基础”[13],反面的声音则对媒体传播与瘦理想之间的实质性联系提出质疑,认为“促进瘦理想传播的是经济发展带来的文化变革”[14],而非媒体本身。
虽然已有研究对瘦理想的影响及原因做了较为全面的探索,但整体来说,还存在讨论的空间,如,瘦理想影响下的青年女性整体呈现出怎样的心理样态?除了媒体与文化,还有哪些因素共同促成了瘦理想在这一群体中的盛行?瘦理想作为女性群体中一种覆盖极广的心理现象,它的内涵与价值能引发我们怎样的思考?这些也是本文试图回答的问题。此外,还有几点值得思考:第一,绝大多数研究均采用西方女性作为研究对象,研究结果并非完全适合我国青年女性的现实情况;第二,有很多研究针对病理性风险行为(如饮食失调)展开,对于“瘦理想”这一非常普遍的大众心理现象,研究结果略显片面;第三,已有研究基本在量化研究的范式下开展,从研究方法的视角来看,量化研究更显工具性,但对研究对象所处情境关照不足,研究结果的生态效应略显单薄。
综上,本文依从质性研究的范式,运用经典扎根理论,聚焦本土情境下的青年女性群体,围绕“瘦理想”展开研究,力求丰富青年女性心理领域的研究内容,为完善相关理论提供参考。
二、研究设计与研究过程
1.研究设计
本文采用方便抽样与滚雪球抽样相结合的方式。首先从三个群体中招募部分青年女性作为样本,分别为太原市某高校的女生、某健身俱乐部的女性会员、某美容美体连锁机构的女性会员,然后以访谈对象所提供的人脉资源作为继续抽样的依据。最终确定访谈对象共计19名,出生区间为1985—1999年,平均年龄25.9岁,其中,在校生5人,已参加工作者14人。在选取研究对象时,主要基于以下几方面的考虑:其一,访谈对象年龄区间为19—34岁之间,基本符合我国对青年年龄的界定,以便更好地获得本土情境下的研究成果;其二,访谈对象之间的年龄差较为明显,生活背景与人生阅历的差异性有助于丰富研究成果;其三,从大学生、美容美体机构及健身会所的会员入手选定最初访谈对象,并以这些访谈对象提供的人脉资源为依据继续抽样,抽样方法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样本的代表性,能够满足研究需要。
2.研究过程
本研究采用半结构化访谈获取研究数据。为保证研究效果,在正式开展此项研究之前,研究者与包括部分访谈对象在内的青年女性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接触,以聊天(包括网络聊天)的方式进行预访谈。在此基础上,形成访谈提纲,主要内容包括怎样定义身体的“瘦”、你受到“瘦理想”什么影响以及“瘦理想”流行的原因等内容。研究过程中,针对访谈的科学性与技巧性、访谈结果的真实性与认可度,不断地进行自我追问、自我反思,确保研究者本人作为研究工具的可信度与有效性。
访谈工作于2019年9月到10月期间展开,访谈时长45分钟左右,个别访谈对象进行了二次访谈,主要以录音的方式回收访谈资料。访谈结束后,按照以下步骤进行数据处理:第一步,在深度熟悉原始数据的基础上,将所有的访谈录音内容逐字逐句地转录为文本,与已有文本资料(个别网络访谈的资料呈现形式为文字)组成本研究的数据集。转换过程中随时对照原始音频纠正因发音不准确或口语化等原因导致的文本转换错误问题,确保文本导出的正确率。第二步,将数据导入Nvivo11质性数据分析软件中,依次按照经典扎根理论三级编码的顺序进行分析,即“开放编码、主轴编码和核心编码”[15]。对访谈资料进行整理分析之后,得到如下结果。
三、青年女性瘦身心理
整体来看,“瘦理想”影响下的青年女性瘦身心理表现出美好与偏离两种样态,具体包括瘦身憧憬、自我客体化、身体不满与饮食失调。除“瘦身憧憬”外,其他均属偏离的消极样态,且“身体不满”的体验最为强烈。
1.陶醉于瘦身后的美好:瘦身憧憬
如今,广告中的修图现象已非商业秘密。对那些含有瘦形象的广告,即使明确意识到“图像不实”,女性仍然希望自己的身材看起来像广告中的模特—她们对瘦形象的反应并不会因为图像的真假而改变。这可能是因为这些广告令她们更多地体验到积极情绪—虽然会因自己与理想身材之间的落差体验到消极情绪,但更会因憧憬瘦身之后的美好生活而体验到积极情绪。这种“瘦身憧憬”带来的积极情绪—即陶醉于瘦身之后的美好—可以促进身体满意度的提升。
我的衣服基本网购,那些卖家秀真的就是“图骗”!......腿都跟棍儿一样......不过,确实好看哪!哪像我这腿这么粗,想穿高筒靴都穿不出效果,我要那么瘦多好!(No.5)
我现在做瑜伽特别注意腿部塑形,总想自己也瘦一点多好,瘦了怎么穿都好看。有几条裤子拍(指网购)瘦了也懒得退,正好鞭策自己减肥。(No.7)
瘦身憧憬是女性瘦身的美好动机。通过反复接触虚拟或真实的瘦形象而产生的瘦身憧憬可以诱发积极情绪,即在“我也会变得那么瘦”这样的心理促进下,个体会体验到对未来身材的憧憬,可以促进女性对社会比较的更多良性参与,例如身材管理上的自我鞭策。短暂瘦身憧憬带来的心理体验上的改善不一定引发实际减肥行为,但长期的瘦身憧憬却可以促成一种生活方式—励瘦(thinspiration)(“thinspiration”是“瘦”和“灵感”这两个词的混合,本文取意译“励瘦”)—一种“以图片、视频等媒体形式激励女性试图减轻体重以保持健康身材的生活方式”[16]。女性通过践行这种生活方式,力求达到控制体重、保持美好体貌的目的。
说实在的,我一开始就喝过减肥咖啡的,两个月瘦了10斤—瘦下来的感觉就是好,跑两步都觉得轻快得很,后来不喝了,怕(对)身体不好......就想报个健身班,有教练督促的话我各种作业完成得还算积极,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特别精神,公司的小套装(穿上)也很有感觉。我这(身材)保持了有一年多了,我觉得我能坚持下去。(No.9)
2.消极的自我形象感知:自我客体化
自我客体化(self-objectification)是个体作为第三方对自身身体形象的感知内化,对自我概念的发展具有消极意义。对女性“美即是好”的刻板效应与 “颜值就是生产力”(流行语,截至2019年12月15日,以“颜值就是生产力”于百度进行搜索,显示相关结果约1330000个)的新兴主流认知相互作用,使更多女性相信成功的标志是“good look”(好的外表)而不是“good work”(好的业绩)[17]。这一观点不仅强调了外表在女性心目中的重要性,而且催生了许多社会现象,例如,日益盛行的美体瘦身机构、招聘过程中的“身材歧视”,这些都在向人们传达出“形象至上”的信息—好的外表跃然成为女性能力的标配。
长得好看就是竞争力,领导带出去(见客户)的,那(形象)都差不了,而且也是给公司长脸啊!干得好不好不重要,关键是长得好不好。(No.2)
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但我觉得身材更重要,脸又没多大,而且可以(凭借)化妆(显得漂亮),但身材差了穿衣服就太丑了。(No.17)
......要是颜值不行还再胖点,那简直是噩梦,没法出门,特别没自信,就算别人不说你,你自己也觉得难受,一胖毁所有—多绝望!所以我每天不吃晚饭,不敢让自己吃胖,胖了别说影响你毕了业找工作,连对象都不好找。(No.1)
“美好体貌”与“强大竞争力”之间的逻辑联系诠释了社会文化对女性身体意义的解读,这种解读不仅使越来越多的女性加剧了对瘦理想的追求,也进一步弱化了女性的社会作用,忽视其真正的社会价值与自身能力—越来越被置于他者的境地。女性逐渐习惯用审视挑剔的眼光看待自己的身体,自我客体化深入意识,从而导致自我概念的不健康发展。
对于女性,形象就是事业。虽然(这样说)绝对了点,但没颜值没身材就靠拼才华,太难了!(No.11)
现在有句话叫“你(指丈夫)负责赚钱养家,我(指妻子)负责貌美如花”,女的工作上有成绩,那是锦上添花的事,关键还是要每天各种美美的。(No.10)
3.形体认知功能失衡:身体不满
身体不满(body dissatisfaction)包括个人体重和体型的认知功能失调以及因此产生的消极信念与感受,是个体身体意向失调(body intentiond isorder)的表现,也是个体关于身体满意度的一种负面表达。身体不满是受访者普遍感受深刻的体验。
由于自然接触各种途径的、展现瘦理想的形象,女性与瘦形象的社会比较已然是自动发生的过程:随时地、不断地、不自觉地将身体与理想体型对比。如果未能满足理想中的标准,则自我评价为“不符合社会审美期望”,从而导致身体不满,遭遇“因体型焦虑引起的消极自我感知与情绪低落”[18]。
我舍友腿细身材好,每次她买了衣服(在宿舍)试,我们就说她拉仇恨,人家瘦,穿啥都好看。(No.1)
抖音上有个视频:一个女孩上体重秤,体重刚显示,她一脚踩住那个数字—太胖了不想看嘛......我们也差不多那样,特别怕胖......和闺密视频,她每次肯定是先问我“我胖没”,就想听我说她瘦了。(No.17)
我对自己的体重特别敏感,每天都要称,轻了会小欢喜,重了就有点郁闷,哪怕是(重了)两斤......家里催我要孩子,一想到生完孩子(身材)就走样了,怪担心的。(No.7)
我腰上有“游泳圈”(指肚子的脂肪,形容人胖),关键我还不高,每天郁闷得我。(No.5)
A4腰挑战[将女性的腰部与A4纸的短边(21厘米)进行比较的活动]是近年来流行于我国青年女性群体中的一种“理想与实际身材对比”的方式,曾掀起一股炫瘦热潮。相较于平均身材的女性,拥有A4腰的极瘦女性整体身体意象更积极一些,这意味着未能“达标”的女性可能体验到不同程度的身体不满。
也确有研究表明,对于自己的身体,女性群体“存在一种普遍性不满”[19]—极少有人认为自己“瘦到达标”。这种消极体验可能导致女性“通过手术达到理想身材标准的行为”[20],使一种“病理化的女性身体概念得以强化,即美不必是天生的,美可以通过消费与医疗介入而获得” [21]。
之前流行什么A4腰、iPhone6腿(将iPhone6手机横着放在膝盖上,若能被手机遮住膝盖即为“iPhone6腿”)那会儿,我们也在宿舍自己比画,说是(那标准)太夸张,大家也就开心闹着玩,不会太在意,可肯定还是(离标准)越接近越好嘛,锁骨链就是得有(明显)锁骨戴上才好看!(No.2)有关体型体重与饮食习惯方面的言语互动加剧了个体身体不满的体验,例如外表调侃或戏弄以及对节食行为的理解。研究发现,女性友谊团体中经常发生的肥胖谈论“具有自我贬损的性质”[22],经常参与肥胖谈论会“增进女性身体不满的负面体验”[23],高度影响着她们的体重控制行为。
去年冬天我去外地参加培训......大家寒暄的话题无非是穿什么好看、怎么穿好看,大家要么各种夸人、要么各种自黑......你看我这腿粗的,还不直......人家那瘦人的(衣服)我都穿不上......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大家各种试(衣服)各种调侃(身材),我感觉也不是当时笑一笑就过去了,对自己还是有影响的,然后今年我就办了一张健身卡,想瘦点,另外饮食上也在调整,晚上只吃水果或是喝点代餐粉。(No.11)
各社交网站为瘦形象方便快捷地传播提供了便利。主动地、频繁地将自己的实际身材与他人修饰过的身材进行上行比较(指与比自己强或好的人比较),会导致个体更加关注自己身体上的不足,产生“别人身材都比我好”的消极想法,进而产生焦虑、抑郁等消极情绪。
现在这社会没个好形象可不自信呢......我长得还不至于丑,但是我不能胖,胖了太影响形象了!刚上大学那会儿,(学业)一下子轻松许多,跟着室友们学着美一美,也粉(流行语,指关注)一些时尚的博主,特别羡慕人家的好身材,肤白貌美大长腿,然后自己一照镜子就特绝望,觉得命运对自己真是不友好”(No.14)
4.病态的体重控制:饮食失调
饮食失调(eating disorder)指紊乱的饮食习惯和不恰当控制体重的行为,它最初通常表现为刻意节食。媒体向大众展现了许多具有瘦形象的成功女性,对此心生羡慕的女性,往往通过节食来重建自己的形象。在那些“自认为体重过重而体重指数却在正常范围内的女性中,以节食控制体重者也并不少见”[24]。这样做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罹患神经性厌食症(anorexia nervosa,AN)和神经性贪食症(bulimia nervosa,BN)等疾病的风险”[25]。
要是出去约饭回来(一称)重了,我就会惩罚自己、饿自己一顿两顿瘦下来。(No.7)
我同学吃饭就吃一丢丢,我们说她太过分了,那(饭量)根本就是猫食,她居然还挺开心,说吃这点也不饿,说明胃口没撑大。(No.3)减肥这个事我刻骨铭心。两三年前我想减肥,就开始吃(减肥)药加节食,很快瘦下来了,同事调侃说:“你不是总下决心要瘦成一道闪电嘛,这你可是如愿以偿了。”一开始我也开心啊,各种挑战那些挑身材的衣服,但是慢慢我发现不对劲了—就是我没食欲、不觉得饿,然后瘦了有快20斤了,还在继续瘦!整个人气色也不对,去医院医生说我是厌食症—就是减肥减的,说我这样减下去就把命减没了,还说现在减肥减出病来的女孩子可不少。现在我会现身说法劝说那些盲目节食的女孩子,健康了自然是美的。(No.19)
四、瘦理想盛行的原因
基于对数据的处理,本文以所属角度为根据,将瘦理想盛行的原因主要分为个体与环境两大类,进一步可细分为追求健康的需要、提升魅力的欲求、审美文化的导向、身体规训的约束与媒体传播的助力。
1.追求健康的需要
最初,肥胖程度与社会地位有密切关系。在食物稀缺的文化中,肥胖意味着财富,而在食物丰富的文化中恰恰相反—“富人通过苗条健美的身材来显示与他人的区别”[26],同时,也反映出健康的身体状态。现代社会中食物的充足丰富与饮食文化的飞速发展令愈来愈多的人腰围见长,而肥胖对身体有害是不争的事实。因此,相比社会地位,如今人们更关注健康。瘦与健康,就在这样的认知背景下形成基本的因果关系—人们努力保持瘦的身材以获得健康的身体。
要想瘦,“管住嘴、迈开腿”。不论男女,瘦的形象也逐渐标志着自觉自律、合理饮食、坚持锻炼等良好品质,不仅使个体的良好形象能得以保持,也更代表了年轻和健康,并获得积极评价。因此,“瘦”就成为青年女性身材管理的理想与目标,成为当代女性的身材价值观。
胖了何止不好看,更重要的是不健康。我有一个亲戚就是这样,她体重要继续发展下去肯定(患)慢性病一类的,那个时候就不是要美而是要命了。为了身体健康控制体重,必须的!(No.7)
我喜欢游泳......我的泳衣是上下两截的......我很自信我有马甲线,别人也羡慕我,这可不是天生的,是天天坚持卷腹练出来的。(No.9)。
2.提升魅力的欲求
人类自古以来就将女性外貌置于价值的高台,这种认识与人类的进化历程有关。进化心理学认为,大多数文化下的一夫一妻制限制了男性在婚姻中只能有一个配偶,因此,男性非常敏感于女性生育能力的指标,他们会竭尽全力选择具有最佳生育能力的女性。在这种目标前提下,“表现出生育能力相关特质的女性会格外引起男性关注,其中最明显的特质之一即是美好的外貌”[27]。对街头博客(Streetstyle Blogs)的研究表明,“男性因其智力而受到重视,而女性则因其形象受到重视”[28]。“瘦”作为美好外貌的指标之一,自然受到青年女性群体的青睐。
身材好又颜值高的女生,谁不喜欢多看几眼?别说男生喜欢看,我们女生也爱看......各种衣服都是为瘦人做的,如果不够瘦,连美丽的资格都没有—看着喜欢可是穿不上啊!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为了美,必须瘦!要么瘦要么死。(No.15)
“瘦”可以帮助青年女性提升外表吸引力以博得异性赞赏,满足其期待异性关注的心理需要,两性群体间这种基于身材而产生、的社会互动也促使女性不自觉地将“瘦”纳为身材管理的首要标准。
3.审美文化的引领
身体兼具自然与社会属性。个体是身体的主人,但个体是在社会审美文化的范畴下管��着身体,因此身体也传达出很多潜在的文化规范,成为审美文化的载体之一。自本世纪初以来,物质主义价值取向悄然兴起,它通过金钱、财富和悦目的视觉,向人们传达了社会期望的信息,即鼓励财富、地位与奢华,并将产品代言人的瘦形象与高吸引力等同起来。所有代表美好生活的产品—包括物质与非物质产品,均借以拥有瘦形象的代言人呈现于大众。身材与物质持续发生着积极而强烈的联系,并且逐渐成为主流认知为青年女性所接受。围绕“身材”与“物质”,渐渐形成了“审美文化的两个突出理念—身材完美和物质生活美好,二者共同影响着个体幸福感”[29],这也必然推升着瘦理想在女性心目中的内化水平。
这个时代就是以瘦为美......身材糟糕的女生根本就穿不出衣服的感觉......谈不上什么美感,会让人觉得她生活很潦草,很没品。(No.10)
我觉得这个(指“为什么大家都想瘦一些或者显瘦一些”)就是社会趋势吧,大家都这么认为、都这样穿,你可能不那么追随,但是不可能完全遗世独立,因为你毕竟在(这个)社会中嘛!(No.18)
关于身材的审美文化还体现出一定程度的阶层性,例如,不同经济背景家庭的个体对身体管理方式的差异。这种由“身材审美观”衍生而来的心理冲击也于无形中促进着女性进行“以瘦为标”的身材管理。
我们室友(身材好),我们都很羡慕她。她吃得特别精致,没见她吃过什么鸡米花麻辣香锅的,说是容易吃胖。我就没这意识,也难怪,她家很小资,喜欢吃精致日料,她身材好肯定和饮食习惯有关系。我一年两年是赶不上的,以后慢慢来吧。(No.2)
4.身体规训的约束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曾详细阐述权力作用于身体的微观过程与细致方式,他认为,这种过程与方式是通过对身体的“规训”来呈现的,“规训的目的是让身体更符合社会规范”[30]。犹如毛细血管一般,权力极具渗透性,落实到个体上,即表现为“彻头彻尾地控制生命—通过制度化的设计与技术化的方式塑造‘听话的身体’”[31]。规训方式可能是否定性的,如对身体的妨碍与侵犯,也可能是积极的甚至是有序的,如身体管理。
我之前是艺考生,学舞蹈,我们必须控制体重,不然做出动作来特别难看,不用别人说你,你自己看着镜子做动作(的时候),就知道瘦是必须的,因为你带给别人的是美感。我们对身材都很在意,(管理)也很自觉。(No.18)
家庭作为身体规训主体的代表,完成了审美文化到个体的“最后一公里”距离。对青年女性来说,来自家庭的身体规训更具启蒙性、更为直接与具体,同时也更具效力。家庭从身体意象认知与身材管理技术两方面对青年女性的身体进行着双重规训:身体意向的标准认知即为“瘦”;身材管理的可操作选项主要有饮食与锻炼。家庭成员尤其是母亲的身材价值观对青年女性的身材管理起着导向性作用。
我妈妈年轻(那会儿)是个美女,现在也很有范儿,她每天饭菜讲究搭配,每星期还在旗袍队练形体,看(她)背影就像小姑娘。她有个论调叫“女孩子有个好身材就是资本,别人看着舒服自己也觉得自信”。我从小就受她影响,“饮食有节、作息有度”。(No.6)
我妈就天天说我,女孩子要精干点才好,别把胃口撑大了,吃那么胖让别人怎么看你?......放假回家,我弟总鄙视我说我吃得小心,说我装,倒是我妈支持我,怕我(胖了)太难看嫁不出去。(No.17)
5.媒体传播的助力
瘦的形象通过各类媒体呈现于女性群体,无处不在。这些图像不仅定义了身体的美学标准,也建构着社会关于身体的“美丽神话”,“加剧了青年女性的身体焦虑,激发着她们改造身体的欲望”[32]。图像传达出的并非传统的“以瘦为美”,而是“以瘦为标”—美不美且不去思考,先瘦了再说—媒体图像遮蔽了身体改造的风险。
我看(明星)百度百科都要留意这个人多高多重,以前不知道,在这(加入)会员了之后,才知道她们的BMI(指身体质量指数,是国际上常用的衡量人体肥胖程度和是否健康的重要标准,计算公式为:BMI=体重/身高的平方)没有一个达标的,都是瘦骨嶙峋,只是脸还说得过去、饱满一点......明星综艺里,那些个美女对身材的管理简直夸张到变态,大S的体重控制还精确到小数点(综艺节目《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中,“大S”徐熙媛按照工作类型调整体重:拍电影时,控制在42kg;拍电视剧或主持节目时,就调整到44.4kg)!社会就这样倡导嘛,谁都想瘦点。俱乐部前阵子做推广发彩页,什么三月不减肥,六七八月徒伤悲。就往附近大学城发,这对小姑娘们肯定有影响。(No.13)
在技术的助力下,瘦的形象还有“愈瘦愈烈”的趋势—在图像的后期处理上,数字化技术的运用掩盖了原本存在的正常瑕疵,赋予了女性形象“瘦到夸张”的人体比例。新媒体平台作为传统媒体的升级版,其即时性、便携性的优势更是促进了瘦理想的传播。
(卖家秀)又瘦又直大长腿,很养眼很好看......腿都跟棍儿一样,......有的(图)修得鞋都变形了。(No.5)
小红书(一个以分享文字、图片与视频笔记为主的时尚网络社区)上就有教人“显瘦的穿搭”(的内容),大家津津乐道、都很感兴趣,知道点儿就是不一样,(我)比以前是会穿衣服了。(No.3)
瘦甚至极瘦的女性形象以及关于体重控制、显瘦穿搭等周边信息充斥在青年女性群体的生活圈,逐渐进入个体的内隐记忆系统,“以瘦为标”就这样统领了女性的身材价值观。其中,“偏瘦女性对瘦理想缺乏理性的盲目追逐表现得更为明显”[33]—越瘦越想瘦—瘦到停不下来,大大增加了疾病风险。
我有同学本来就瘦,还必穿显瘦的打底,而且晚上只是代餐粉,说是怕胖。(No.4)
我现在心态还好吧,反正想瘦也瘦不下来,倒是那些本来就瘦的,天天吵吵怕胖,真是瘦上瘾了。(No.18)
五、结论与讨论
通过研究发现,瘦理想影响下青年女性的瘦身心理整体表现出“美好”与“偏离”两种样态—冲着美好的愿景管理身材,部分女性却呈现偏离初衷的倾向,具体表现主要包括瘦身憧憬、自我客体化、身体不满与饮食失调,除瘦身憧憬外,其他均属消极体验,其中,身体不满是受访者普遍感受深刻的体验,这一点与已有研究结果一致。若从整体上将这些表现建立起联系,则大致为:瘦身憧憬是瘦理想下身材管理的动机;自我客体化与身体不满是这种动机长期存在的负面效果,且后者甚于前者,有畸形认知的倾向;饮食失调则是这些负面效果在行为层面的累积,外显为一种病态的行为。整体来看,程度逐步加深,绝对数量随程度加深而降低,且由于个体瘦理想内化的程度不同,呈现动态化交叉与叠加。研究发现,瘦理想盛行的原因主要包括个体与环境两个方面,细分为追求健康的需要、提升魅力的欲求、审美文化的引领、身体规训的约束以及媒体传播的助力,其中核心因素为审美文化的引领。以身材审美文化为引擎,将这些因素之间的关系展开如下:对健康与魅力的追求是身材审美文化的重要内容,同时具体体现于女性的身材管理行为;家庭作用于身体的规训完成了审美文化到个体的“最后一公里”距离;媒体的作用则基于身材审美文化发生,它只是审美文化的发声者,经济发展带来的审美文化变革才是瘦理想背后强大的推手。研究结论印证了文化心理学中“文化参与并模塑人类心理的历程”之理论。“我们在文化实践中发展着自身心理,而心理反过来又影响着文化实践的内容、方式与走向”[34]—青年女性与瘦理想之间的互动与发展恰然又生动地诠释了这句话,即她们在身材管理中践行着“以瘦为标”,同时发展着自己的身材理想;同时,动态变化着的身材理想又反过来影响她们的身材管理实践。瘦理想的表现、原因及关系如图1所示。
本文认为,对瘦理想的研究还可引发以下思考。
1.瘦理想的内涵与价值定位
首先,瘦理想的产生是女性追求健康、展现形象、追求美好生活的必然,也是人类幸福之旅的重要组成部分。瘦理想将视角聚焦于身材,它以“健康瘦”为核心,提倡身体的生气之美,推崇充满活力的体态,这样的“以瘦为美”,其美好的内涵本无可厚非。但如今媒体视域下的“瘦”忽视了“健康方为美丽之基”的要义,逐步发生了本质上的偏离。瘦理想的内涵本身也随之在偏离中逐步发生异化,变为单纯的“以瘦为标”,部分女性甚至表现出审美标准畸变的倾向。鉴于感知到理想身体尺寸与当前身体尺寸之间的差异是导致身体不满等负面体验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如何塑造和传播科学的身材理想仍然是值得全社会思考的话题。其次,对瘦理想的追求可以引发积极效应—形成自觉自律的品质与健康的生活方式,包括男性,应当重视瘦理想对于大众群体的这一正向价值所在。这一价值定位亦可起到认知基石的作用,为更广泛群体的健康管理项目提供理论支撑的可能。重新思考瘦理想的价值定位并实施一系列有效引导,不仅能从源头上预防公共卫生问题(例如肥胖),也有助于展现朝气蓬勃的良好社会风貌。
2.瘦理想的文化因素与本土特点
首先,个体对身材的管理体现着社会文化规范,瘦理想的传播与盛行离不开审美文化的助推,个体对它的内化也符合文化心理学的理论,那么,在文化心理学视角下,裹挟青年女性爱美之心的“瘦理想”究竟有着怎样的历史背景与发展脉络?这一点值得思考。其次,到目前为止,国内的相关研究并不多见,与这种寥寥的研究现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瘦理想在我国青年女性中流行甚广。近年来,从曾经风靡一时的花式炫瘦—“A4腰挑战”“iPhone6腿”“反手摸肚脐”“锁骨放硬币”,到热度不减的瘦身宣言—“我要瘦成一道闪电”“要么瘦,要么死”,瘦理想在网络文化的助力下,在我国青年女性中掀起一波又一波的追求极瘦的风潮,引发的问题也必然具有鲜明的本土性。在身材管理的需要与动机、效果与意义以及心理样态与行为模式上,我国青年女性会表现出怎样的“中国特色”?未来可以在瘦理想的本土化研究方面做进一步探讨。
本文的研究结果对瘦理想盛行原因以及受其影响的青年女性心理样态,都做了较为全面、系统的呈现,丰富了已有研究成果。并且,本文依从质性研究范式,扎根本土,关照中国情境下的青年女性,结论更具中国特点。��后还应考虑到研究方法与抽样方式的优化,结合量化研究、在更大规模的青年女性群体中对研究结果做进一步的探讨与检验。
“瘦”已然深入影响到现代人(包括男性)生活的方方面面,正引起人们越来越多的重视。身材管理、健身计划、形象塑造、饮食搭配、慢性病预防,这些话题的背后都有着对“瘦”的合理需求。瘦理想作为一个广泛存在且有着深远影响的心理现象,对它的研究还有待更加科学、全面及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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