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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众文化潮流中的“历史消费”
——当代西方“通俗史学”一瞥
孟广林
文章来源于:《光明日报》
近30年来,在当代西方日益涌动的大众文化潮流中,历史学也开始步出神圣的学术殿堂而成为社会大众“消费”的重要文化资源。各种有关历史的通俗文字作品、影视作品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构成了大众文化中一道瑰丽的景观。审视与反思西方的“通俗史学”,对于我们建构当代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大众文化、探求历史学拓展的路径,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一
“通俗史学”之成为大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实与“历史”的特定意涵与价值密切关联。早在中世纪封建时代,西方就有了此类“通俗史学”作品。在12世纪的法国,在民间游吟诗人传诵的基础上编撰而成的骑士武功歌《罗兰之歌》,就是一首渲染封建骑士之道德情操与无畏勇气的历史叙事诗,颇为西欧当时的贵族阶层所钟爱。此外,在中世纪的英国,民间传说中的凯尔特人抵抗日尔曼人入侵的凯尔特人国王亚瑟王,劫富济贫的侠盗式英雄人物罗宾汉,都因诸多歌谣、传奇等作品而为大众所知晓。到了14至17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通俗史学”也因时代过渡与社会变迁而一度勃发。著名人文主义戏剧大师莎士比亚就撰有《亨利六世》、《理查三世》、《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亨利五世》等名作。这些历史戏剧反映了英国历史上政治动荡与分裂,寄寓着反对封建割据与暴君专制、拥护中央集权和明君政治的人文主义理想,深受观众青睐。
二战以来西方社会所经历的一系列巨大变化,为“通俗史学”的滋长繁盛铺垫了深厚的社会土壤。从上个世纪90年代起,西方的“史学文化热”逐渐升温。在专业化的学术研究之外,衍生出以满足大众需求为主旨的文字、图象历史叙事,以及其他相关的娱乐、参观热。诸多大众文字的“文本历史”与电影、电视中的“视像历史”以及广播中的“音频历史”接踵而来,声誉鹊起,吸引了普通百姓乃至历史学家的共同关注,以至于有学者感叹,“史学已经被分别描述成新的摇滚乐、新的园艺或者新的烹饪术。”(哲罗姆·德·格鲁特:《消费历史:当代大众文化中的历史学家和遗产》,伦敦,鲁特勒吉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17页)
二
在西方,通俗史学之文字作品常被称之为“叙事史学”,所涉及的范畴十分宽泛,包括文化史、战争史、地方史、科学史、家族史、考古、历史名人传记等方面的内容。从事这类作品写作的人既有新闻记者、民间学者、政治家、戏剧家、小说家,也有研究机构和大学中的专业史家。他们在作品中远离深奥的学理阐发,摈弃枯燥的论证,以浅显简明、生动活泼的方式来书写,符合社会大众的欣赏取向。如2000年出版的由英国学者撰写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日志》,可谓是十分有名的通俗史学作品,此书分三卷:安东尼·霍尔的《生死诺曼底》,安东尼·肖的《帝国风云录》,约翰·戴维森的《天下海战》。它们以“日志”的叙事方式,对每一天所发生的有关战争的情况,如战争各方的决策与布局、战斗事件乃至重要人物的性格、心态及其职务的变动都作了具体描述,并配上了当时留下的大量珍贵摄影图片,最终以“鲜活”生动而又细致入微的书写,“复原”了当时宏阔壮观、铁血交织的战争场景。问世后一时“洛阳纸贵”,畅销欧美各地。
历史名人传记在通俗史学中占据重要地位。在这类作品中,作者通过查询历史档案、文献、采访当事者及相关人士等方式,在历史进程与文化传统的社会大背景中,将名人的公共活动、私人生活、思想情趣及其事业成败等细致地描述出来,满足大众对名人了解的渴求,或激活大众对以往的历史记忆。美国通俗史学作家S.E.安布罗斯,曾经在堪萨斯州立大学和新奥尔良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等地从事历史学研究,他的有关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和尼克松的传记等,被认为是“通俗史学”最畅销的文字作品。
随着电子传媒技术的迅速发展,对历史的大众化言说开始借助于众多现代传播途径而进入社会,通过电影、电视、互连网等展示相关历史现象的图景。这一趋势将大众了解历史的“文本叙事”模式发展到“影像观看”模式,由此强化了“历史”对普通大众的文化“穿越”力、渗透力与感染力,进一步推动了“通俗史学”的拓展。在电影方面,自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诸多西方历史题材电影接踵问世,出现了诸如《斯巴达克斯》、《角斗士》、《亚瑟王》、《冬狮》、《勇敢的心》、《根》、《巴顿将军》、《西部开拓史》、《拯救大兵瑞恩》、《丹东》等诸多经典影片。而专业的史学家对这一文化动态十分重视,早在1970年,美国学者就建立了隶属于美国历史协会的“历史电影委员会”,并发行了一份跨学科期刊《电影和历史》,探讨有关历史题材电影的问题。1988年,一些史学家还在《美国历史评论》93卷第5期上探讨影视和历史学的关系,并以“影视历史”一词,来区别于传统的“书写历史”。1994年,著名的英国新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拉斐尔·撒谬尔更是强调影视对于历史知识传播的重要性。他断定,历史实际上是一种“社会知识形式”,为了对之理解,学者们必须寻找大众的、另类的建构、传播、延续历史知识的方法。专业学者的提倡,也是“影视历史”在当代西方经久不衰的一大原因。
三
事实上,西方“影视史学”的迅速发展,是依赖于电视这一现代传媒而展开的。在英国的不少电视历史频道中,回顾“真实历史”的影视片占据重要位置。如历史连续叙事片《不列颠史》在
除了上述内容外,按照英国历史学家哲罗姆·德·格鲁特博士的界定,杂志社、博物馆、剧场、互联网站、历史博览会乃至游戏开发公司等,都是“通俗史学”流播的地方。不难看出,在西方,“历史”无疑成为大众文化消费的畅销品。持久升温的“史学文化热”,使“历史”从古奥难解、枯燥繁冗的专业研究著述中“破茧而出”,以鲜活饱满、形象多姿的通俗形式,走进千家万户,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将历史概念化、抽象化的僵化模式,为进一步探讨表述和处理历史现象的方法,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
但另一方面也应该看到,西方“通俗史学”实际上在不同程度上也受到拜金主义思潮的影响。在一些叙事、影视作品中,“历史”变成了被生产、被出售、被消费的大众“商品”,追求“发行效应”、“票房效应”、“收视率”,为此不惜以任意主观解读乃至“戏说”的方式来吸引读者。例如,上文提到的在美国最负盛名的通俗史学作家S.E.安布罗斯的传记作品,就屡屡受到史学界的质疑。他曾宣称自己的《艾森豪威尔总统传》最初是由这位美国前总统倡议撰写的。为了撰写该书,他在艾氏1969年去世之前就与艾氏密切交往,相处了数百个小时,由此掌握了大量第一手的资料。但有学者通过对相关材料的查实发现,他只不过与艾氏来往过3次,相处的时间不超过5小时。还有一些学者揭露他的有关尼克松和二战的6本著述存在着不少剽窃。为此,安布罗斯及其相关出版商还作了公开道歉。针对通俗史学的这种功利化、商业化趋向,不少专业史学家忧心忡忡,奔走呼号。哲罗姆·德·格鲁特博士就认为,作为大众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通俗史学对“学术的史学”有着负面的影响,“遗产消费主义将会是一种不确定的、潜在的破坏力量”。英国著名的社会史学家帕特里克·倔斯更是大声疾呼,“历史不是商品”,不能任意生产、出售与消费。
四
当代西方“通俗史学”的勃兴,再次彰显了历史学“鉴古知今”的价值功能及其在建构大众文化中的重要作用。同时,它也给历史学本身的发展提出了迫切需要解决的大问题。作为人类文明传承纽带、民族精神之载体、治国安邦之经验宝库与人生道德、智慧源泉的“历史”,不应该“尘封”或“禁锢”在学者的书斋、以深奥冗长的书写方式表述出来,而应该以通俗易懂的方式来加以描述和展示,成为滋养与愉悦大众的文化食粮。既然如此,通俗史学作品就须讲究趣味性与艺术性,让受众在生动活泼的话语表达与图象演示中获取历史知识。因此,对于这类作品,应该着眼于其积极的社会文化效应,对于其中的话语“变异”与艺术加工,要有较大的宽容度。不过,也应该看到,通俗史学并非源自于纯文学作品或纯艺术想象,如果偏重于表现形式而忽略历史事实,必定要歪曲和虚构历史,沦为追求商业利润或刻意迎合受众的“媚俗化史学”。这种境况,将极大地淡化历史学特有的价值与功能,消解社会大众对历史的求知欲望,最终必定会把通俗史学引向以调侃娱乐来“消费”历史的死胡同。只有避免商业化、媚俗化的倾向,通俗史学才能不断走向成熟,在大众文化中发挥其积极的思想效应。要做到这一点,从根本上还得依赖于“学术的史学”的长足进步。因此,历史学家不仅应该介入历史知识的大众化与普及化,更应该潜心学术,不断地探求诸多的历史“真相”及含蕴其中的历史法则与规律,从而为通俗史学的健康发展提供坚实的学术基础。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