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电子商务中的空间压缩与价值

邵占鹏

 

原文载于：《学习与探索》2017年第2期。

 

摘 要：电子商务拉近了生产者、销售者与消费者之间的空间距离，这种空间压缩在农村电子商务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农村电商借助信息网络技术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原有的空间障碍，从而让农村具有了新的区位价值。随着越来越多的农民进入电商平台从事农产品网络零售，空间压缩引发了共视空间的竞争，最终由于电商平台掌握着游戏规则、流量分配以及空间集聚能力，电商平台成为空间压缩价值的主要受益者。电子商务的空间压缩具有信息与空间的不断更新与无限增值的特质，这促使空间压缩成了一个持续不断的空间价值生产过程。

关键词：农村电子商务；空间压缩；空间价值；空间集聚

基金项目：河海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电子商务中的网络空间生产研究”（2016B13514）；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网络社会的结构变迁与演化趋势研究”（15ZDA045）。

作者简介：邵占鹏（1987—），男，讲师，博士，从事空间社会学、社会治理研究。

 

 

近十年，电子商务在中国大地上迅速发展。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4 年中国网络零售总额为27898 亿元，比上一年增长 49.7%，网购零售占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的比例，首次突破10%。^①尽管中国电子商务以城市网络零售为主，但农村电子商务也在迅速崛起。电子商务是信息化、网络化与商业化相结合的典型商业模式，它通过信息网络技术将生产者、销售者、消费者以及商品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让商业活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线下交易的空间和时间障碍，压缩了人们从事商业活动的体验时空。农村电子商务在中国城乡二元结构的背景下，其理论意义非凡，一方面它具有一般电子商务的空间集聚、空间压缩效应，另一方面它具有地理区位影响与区位乃至空间价值意涵。

 

一、“时空压缩”理论的简要回顾

空间一向被视为资本主义发展的障碍因素。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中指出：商品在空间上面的流动，毕竟不外是在运输形态上进行。运输业在一方面形成一个独立的生产部门，从而形成生产资本的一个特殊投资领域；在另一方面，它又由以下的事实，与其他诸生产部门相区别，即运输业表现为一个生产过程在流通过程内部的连续，它是为流通过程而进行的 ^［1］。在现实生活中，很多商品堆积、农产品滞留产地的现象，都是因为运输不畅造成的。资本主义的生产与销售都离不开对空间障碍因素的克服。

在马克思和列斐伏尔的影响下，大卫·哈维（David Harvey）在《资本的限度》一书中展示了马克思理论的现代演绎——哈维所喜欢的——是怎样既造成又开始回答关于他所关注的“空间的构型”（spatial configurations）或者“现代资本主义的空间经济学”的一些关键问题^［2］。有学者指出，对空间结构（spatial structure）的关注使得哈维远离了位置地理理论的主要传统，并登陆资本主义社会的最激进理论。“空间形式被结构化”的语境已经成为他主要的“偏见”（preoccupation）^［3］。

当今世界，空间结构被纳入到生产结构的激励因素当中。哈维不只是看到了“时间对空间的消灭”，还看到了空间障碍的崩溃对我们认识世界的影响。“空间障碍的崩溃并不意味着空间的意义正在减小。……在劳动力供给、资源、基础设施及类似东西方面，空间所包含的内容中的细小差别变得越发有意义。”^{［4］367－368} 这与哈维在《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一书中所阐述的思想是一致的，资本主义需要不断地制造空间上的差异来推动资本的循环，反过来这些空间差异又作为新的空间障碍而存在，这就是“资本的限度”。

近些年，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社会理论对空间维度的忽视，过度地强调时间变量，在“时间消灭空间”的问题域中立论。哈维提出了“时空压缩”（time－space compression）的概念：“我使用‘压缩’这个词语是因为可以提出有力的事例证明：资本主义的历史具有在生活步伐方面加速的特征，而同时又克服了空间上的各种障碍，以至世界有时显得是内在地朝着我们崩溃了。”^［4］300 哈维的“时空压缩”概念涉及时间和空间两个方面，在两者的关系中，空间障碍、空间障碍的崩溃、空间压缩的文化性是“时空压缩”概念的核心，“时空压缩”的直观表现是拼接的、压缩的空间内在地朝我们而展现。如果没有地理扩张、空间重组、不平衡地理发展以及时间战胜空间的“时空压缩”，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系统以及其背后的权力扩展都是天方夜谭。这里我们看到了哈维对列斐伏尔的些许回归。有学者批评道：“尽管，像列斐伏尔那样，哈维也强调空间的社会生产以及脱离行动理解空间是不可能的，但是时空压缩的观点依赖于将空间视为物质基础的观点。在哈维的概念中，各种各样的空间作为社会行动的产物是匪夷所思的。”^［5］

哈维将空间构型和空间压缩放到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系统中思考。他在《后现代的状况》一书中，是将“空间”放到“控制”的话语中来分析空间实践、空间语言以及空间占有的，“空间”不是“生产”的产物，而只是被控制的对象。在哈维的空间构型理论中，缺少像列斐伏尔理论中“实践”与“生产”的理论位置，尽管列斐伏尔更多地关注日常生活中的实践，但哈维对此不但没有拓展，反而陷入了空间、结构以及生产的相对混乱状态，最终其空间构型理论沦为了他早期作品已经指出的“空间公正性”层次。

明焦内（Mingione）最近论及哈维的方法，认为他的著作中过分强调了建成环境——空间模式的解释，忽视了一般的和在晚期资本主义关系条件下复杂生产模式的结果^［6］98 。戈特迪纳（Gottdiener）也指出了哈维空间理论中存在的问题：他把空间的作用归为仅仅是其建成环境中的一种物质形式。在他的资本积累模式中，他只提出了空间这一形式，它表现为一种生产的手段^{［6］193－194}。所以，哈维的“空间构型”理论更像是空间价值的事后功能性解释。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问题，正在于哈维没有将空间的生产纳入到晚期资本主义关系条件下复杂的生产模式之中，空间本身尚未纳入到生产理论体系之中。

 

二、农村电子商务中的空间压缩

电子商务在白牛村的兴起改变了原有的空间范围，它压缩了空间，拓展了村民的空间接触范围，引发了网店店主和普通村民在空间关系上的分化，将农村以及部分农民纳入到了市场化之中。

1．白牛村电商兴起与快递业务的农村覆盖

白牛村坐落于浙江省临安市昌化镇西面，距昌化镇 4 公里。从地理区位上看，白牛村的区位优势并不明显，其与临安市城区距离较远，并在昌化和龙岗两镇中间，属于典型的农村。白牛村的区位优势在于其毗邻山核桃产地，不过这种优势是相对的，各地差不多都有一些自己的农产品和特产优势。就是这样一个并不起眼的村庄，如今成为全国很有名气的“淘宝村”。

农村电商的发展依赖于快递行业，也刺激快递行业在农村扎根。“随着农村快递网络建设的加快，快递企业在农村物流经济中的作用将日益重要，对破解农产品流通与农民增收难题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7］正是快递业务的迅速发展，让农村发展电子商务成为可能，拓展了电子商务的经营范围，将广大的农村区域压缩进了电子商务空间之中。在电子商务浪潮下，快递业务迅速拓展，原有只局限于城市区域的快递业务，如今已经拓展到了镇一级，在电商发达地区，快递可以直接送到村。根据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CNNIC）统计，截至 2014 年 12 月，农村网民网络购物用户规模为 7 714 万人，年增长率高达 40．6%。截至2015 年 6 月底，阿里集团推动的“农村淘宝”已累计覆盖全国17个省，建立了63 个县级服务中心，建成1803个村点服务站。^②

如今一些大的电商公司和快递公司都推出了发展农村电商和快递业务的计划，如阿里集团的“千县万村”计划、京东集团的县级服务中心计划、中国邮政的“村邮站 + 邮乐网”模式等。快递配送范围的拓宽、农村电商交易的方便促进了空间压缩，将村里的农民卷入到了网络化、信息化的浪潮之中，人与人、销售者与消费者之间的空间距离被大大压缩了。

2．电商平台：空间压缩的手段与处境

空间压缩在电子商务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它让商品的展示跨越了地域空间的障碍，同时也让各地的同类型商品汇集到一个电商平台当中，人们可以随意地挑选，而不再受制于原有货架空间的有限性。从消费者角度看，电子商务呈现给人的是一个汇集多类目商品、全球化产地、多样性选择的压缩空间；从网店店主角度看，电子商务呈现给人的是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乃至全球的消费者的压缩空间。空间压缩伴随的是销售地域的拓展，各地各类人群几乎无所不包地被囊括进电子商务的市场空间之中。

空间压缩离不开电子商务背后的技术支撑，典型的是电商平台的空间集聚能力，但单纯的技术不足以换来空间压缩的价值，电商平台想要凸显平台的价值需要持续的运营以获得源源不断的流量。

“空间集聚”是空间经济学中非常重要的概念，空间经济学或新经济地理学的基本问题是解释地理空间中经济活动的集聚现象，其核心关注点是规模报酬递增^［8］。空间经济学关注的是空间中经济活动的集聚现象，没有重视空间本身的压缩可能性。电商平台压缩了空间，将销售者、消费者汇集到了一起，将不同类目的商品表象集聚到一个平台当中一起展示，明显带有空间集聚的作用。仅从技术的角度无法实现空间集聚的价值，电商平台的主要工作不是聚集销售者与商品的空间呈现，而是想办法集聚销售者，让销售者持续地关注自己的平台，从而达到集聚人气、出售流量的目的。

电商平台之所以突出“平台”二字，主要是因为他们起到了一种“搭架子”的作用。电商平台不是光杆司令，他们需要大量的商家入驻，这就好比基础设施再华丽的百货商场如果没有商家入驻等于零一样，消费者是流量，商户是支撑流量转化的实体，否则电商平台就失去了平台的意义。当电商平台能够集聚到足够流量的时候，网店店主自然而然地纷纷入驻；相反，没有足够的流量，网店店主的生存将成问题。流量是平台和店铺赖以生存的根基，拥有了足够流量的电商平台就会选择寻租的方式来出售流量。一些地区尝试自建电商平台，一些公司也推出了自己的电商平台，不过成功者是少数，多数自建电商平台还是“死”在了流量获取上。

新建电商平台本意是好的，如果能实现消费者直接进入这个平台来购物，既避免了大的电商平台的流量寻租，也消解了销售者与消费者之间的空间隔阂，从而让消费者受益。但问题就出在，电商平台不是建立起来就可以了，没有足够的前期烧钱推广，消费者不知道也看不到这样的电商平台，真正知道内幕的人又有几个呢? 即便消费者看到了这样的新平台，购买之前的信任也建立不起来，看到了平台上展示的商品也不会来买。类似的例子有很多，很多公司都有自己的官网销售渠道，但实际销售非常不理想，他们不得不依赖大型电商平台，从这些平台中去争取大量的和有效的流量。

尽管白牛村被称为“淘宝村”，但村中所用平台不局限于淘宝、天猫，有的还使用京东平台。再到大一点的网店公司，公司内部运营部会分为“淘内运营”和“淘外运营”两个方面。网店在平台使用上是有选择的。换句话说，电商平台之间也是竞争不断的。电商平台之间的竞争实质就是流量之争，谁能聚集足够多的流量，谁就会拥有更多的商家入驻，谁就会获取更多的流量寻租。

电商平台的厮杀从未间断，商战此起彼伏，今日几家电商平台联合围剿另一家电商平台，明日这些电商平台又去另一家打造的购物狂欢节中搅局。各电商平台为了吸引足够的流量使尽浑身解数，广告、炒作、口水战等手段层出不穷。如今，电商平台越来越多，除了淘宝、天猫、京东等大型电商平台之外，很多根据具体类目（如超市、服装、图书、化妆品等）而发展的平台不断涌现，平台之间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

3．脱域与空间关系的调整

空间压缩反映的是各地、各人群、各个商品的空间压缩在一起呈现给人们的状况，这是电子商务中信息化、网络化带给人们的一种空间体验。与此相伴随的，空间压缩也会附带引起社会关系、社会结构的改变。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中指出：“现代性的来临，通过对‘缺场’的各种其他要素的孕育，日益把空间从地点分离了出来……时—空分离对现代性之极端动力机制如此重要。”^{［9］16－17} 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吉登斯进一步提出了“抽离化机制”，即“社会关系从地方性的场景中‘挖出来’（lifting out）并使社会关系在无限的时空地带中‘再联结’”^［10］。

白牛村电子商务的发展，让这个原本远离现代化大都市、全国乃至全球零售市场的小乡村发生了空间上的变迁。从事电商的农民接触到了各地、各类人群，增强了同行竞争观念，在物流快递配送、原料采购、电商运营、店铺装修等方面均实现了一种空间上的拓展。可以说，白牛村紧密地与全国乃至全球市场相连。白牛村网店店主们在多个方面都有“脱域”的色彩，原本地域性的空间观念、时间观念、生活方式、销售思路、人际关系均逐渐地从当地的“场所”和“场景”中被挖了出来。村中只有一少部分人做电商，他们整天在电脑前忙碌，按照消费者浏览的作息时间来安排自己的作息，从上午九点到半夜这段时间一般都要守在电脑前，与其他村民少有接触，线下的朋友圈反而变小了。

吉登斯认为，现代性派生的时空分离导致了社会体系（一种与包含在时—空分离中的要素密切联系的现象）的脱域^［9］14。由此可以发现，吉登斯讲的“脱域”是强调社会体系和社会关系从原有的地方性场景中脱离出来，而不是强调人的脱域。正是电子商务将生产方式、销售方式、工作方式卷入到了网络化、市场化、商业化乃至全球化之中，才致使当地农民逐渐脱离了对原有的乡村关系的依赖，才导致了人的脱域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讲，电子商务引发的农民的脱域，不可避免地伴随着对这些农民空间观念、市场观念、人际关系、价值观念的影响。

将农民卷入到市场、商业竞争乃至全球化当中，从受益的农民角度来讲，这个脱域的过程是农民致富的过程。但从整个商业运作角度讲，商业文化、商业关系已经渗透到了农民观念与行为当中，为商业流通、供给与消费市场带来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被卷入的农民如果收益当然是好事，不过商业竞争中从来没有常青树，白牛村与邻近村的很多网店开了关、关了开，白牛村一些网店店主抱怨生意难做等现象已经反映出来了。

电子商务带来了网店店主从原有的乡村社会关系的地方性场景中脱离出来，进入到了充满竞争与不确定性的商业社会之中，让当地的越来越多的人想方设法进入电商领域试图谋一杯羹，无形中为电子商务的繁荣培育了大量潜在的劳动力（不再是工人意义上的，而是自己开店做老板意义上的），这就是空间脱域的价值所在。电子商务对于村庄而言的空间脱域，让原有的社会关系、生活观念发生了改变，让“要想生活好，赶紧开淘宝”的符号不断进行再生产，让众多农民成为电子商务发展的后备军，成为为几家大公司做垫背的大量中小网店，成为增加电商平台人气的工具。

 

三、空间压缩中的空间价值类型

空间范围的压缩主要产生了三方面的空间价值：一是从地理区位上讲有区位价值；二是从电子商务的特性上讲的空间压缩价值；三是从空间集聚上讲的电商平台价值，后两者更为根本。

1．空间障碍打破后新的区位价值出现

在国家没有提倡新型城镇化与城乡一体化以前，户籍等因素作用下的城乡分割十分严重，农民工、空壳村、留守儿童、留守老人等社会现象纷纷出现���从空间价值的角度来看，农村俨然成为一种“空间无价值”的典型。“空间无价值”并不是说这块区域一点价值也没有，而是说这块区域在人们心中是缺少价值的，是想要逃离的区域。客观上，农村、农民、农业为我国的城市化、工业化发展贡献非常多，这是农村空间有价值的体现，但这种价值是站在城市空间的角度给出的回答，从农村的角度来看就是“空间无价值”的。“空间无价值”的直接表现就是农村不值钱、农民不值钱、农业不值钱，最终谁都不愿意在农村居住。

“空间无价值”问题的症结在于空间障碍的存在，具体包括城乡户籍障碍、产业链等级、农产品销售的中介压价等。电子商务在白牛村的兴起让空间无价值的问题发生了转机，因为电子商务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原有的空间障碍，让农产品可以借助电商平台直接送到消费者手中。白牛村电商的发展带动了附近村庄的效仿，大大提高了当地山农的收入。原本这些在山上采摘山核桃的农民只能以较低的价格卖给中间商（俗称“二道贩子”），现在当地网店对山核桃的需求量非常大，山农手中山核桃的价格也随之提高，2015年已经涨到每公斤十七八元钱，这样的价格远远高出过去他们批发给中间商的价格。

如果农民可以坐在家里就可以把钱赚到，这所引起的社会变迁是极为重要的。其一，电子商务在白牛村的兴起，让白牛村值钱了，而且电子商务不局限于山核桃，其他农产品也被带动起来，如竹笋、茶叶、香薯等农副产品。其二，它带动了一部分农民返乡创业和务农，它引导农村转变观念、增强市场意识并积极地参与到电商经营乃至其他商业活动当中，有助于农村从“脱贫”思路向“致富”思路转变。其三，农民之所以可以坐在家里赚钱，正在于农民充分地利用了空间压缩的价值，在克服原有空间障碍的基础上，将区位劣势转化为了区位优势，如原产地、纯天然、农户手中的山核桃等等推广符号。

农村电商给人以希望，尽管真正成功的依然是少数。白牛村一些小网店已经面临倒闭，在“电商致富”的符号氛围中，临近村庄的跟风效仿、临安市较大网店公司的崛起等因素很大程度削弱了原本形成的区位均衡。而且，白牛村临近山核桃产地的区位优势是相对的，在物流业相当发达的今天，正如三只松鼠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可以在安徽做电商，并从临安加工和进货一样，很多公司也可以这样做。这导致电子商务的区位价值总显得势单力薄，要让农村摆脱“空间无价值”的问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2．空间压缩的价值

白牛村电子商务所引起的线下空间价值的生产，最根本的一点表现为空间压缩的价值。空间不再是交易的障碍，反而是交易的助推力，正是空间的压缩与拓展成就了白牛村电商的销售市场。

尽管哈维“时空压缩”概念旨在解释资本主义文化从现代性向后现代性的转变，但概念本身对于我们认识时空关系以及现代性进程中的空间结构是很有启发性的。拼接的、片段性的、压缩的空间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不只是一种文化上的冲击，更包含着价值生产的意味。在信息化、网络化作用下，当今社会的空间压缩程度要远远甚于哈维所论述的全球化时代。在电子商务中，消费者可以在网页上直观地感知、浏览和比较各类商品，网店店主可以将商品的图像、影像、评价、销量以及售后等多方面信息呈现给消费者。虽然消费者没有看到实物，但他们最起码看到了代表实物的信息，看到了代表实物的空间呈现，而不再局限于地域上的、空间上的障碍。

电子商务的兴起让原本线下交易中的中间商受挫，消费者不再是通过多个中间商的层层加价才看到商品的空间呈现，而是通过电商平台（尽管也是中间商）来更快地看到商品的空间呈现，并借助快递业务克服了中间商的层层加价。服务商的出现并没有增添空间的障碍，而是为了更好地实现空间呈现而做出服务。

空间压缩成为商品售卖的关键。之所以称其为关键，是因为只有压缩的空间才会受到消费者的关注，而且信息量越大、空间信息展现得越完备，越能吸引足够大的电商流量；相反，以往零星的空间集聚早已无法满足消费者的比较心理与空间零障碍的需求。电子商务的发展依赖于空间压缩，正是空间压缩带来了生产者、销售者、消费者之间更加有效的对接，从而成就了电子商务的发展。这正是空间压缩的价值所在，空间早已不是障碍，电子商务中空间压缩的特质让空间成为商业发展的动力。

商业中的同行竞争是始终存在的，不过在空间压缩背景下表现得更为激烈。在原有空间障碍的影响下，同行间的竞争是受到地域限制的，同一地域中的同行存在明显的竞争，但地域外的可能竞争者很难进入其中，一般面对外来竞争者，地域内的同行会选择联合抗外的行动。所以，在未被压缩或压缩程度较低的社会中，空间的障碍一定程度限制了同行间竞争的激烈程度。不过在空间压缩背景下，这样的限制作用就被打破了，他们不单要面临地域内同行的竞争，还要面对来自不同地域的同行竞争。随着淘宝网的不断发展，网店数量迅速增长，与此相对的是产品种类的有限性，淘宝村本土化的发展模式，再加上创新能力不足，无法在短时间内开发出新产品，只能跟风模仿，造成了同一个淘宝村乃至一个县的网销产品的高度趋同化的问题，从而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上百家网店经营同一种，甚至是同一个产品的局面。

电子商务所引发的商品展示空间的压缩让相同类目的商品汇集到了一起，跨越了地域上的障碍，成为消费者可以任意挑选的比较空间。空间压缩带来了更加剧烈的恶性竞争，想要在商品重复、多样甚至无限的情况下，吸引用户来购买，各家店铺之间在价格、活动、质量、服务、保障等多方面都绞尽脑汁。同行的恶性竞争一方面不可避免，另一方面却在创造源源不断的价值。消费者无法直接比较这些不同店铺之间的同类型商品，必然需要通过电商平台进入、浏览、搜索等方式来比较，这就让同行竞争的网店始终围绕着电商平台来公关，网店公司必须按照电商平台制定的规则、推广的方法以及盈利的方式来竞争，同行恶性竞争的很大一部分投入都流进了电商平台的腰包。所以，同行恶性竞争苦了网店店铺和网店公司，乐了电商平台。这又是很难改变的事情，因为电商平台掌握着空间压缩的主导权，扮演着规则制定的角色。这是空间压缩附带产生的价值创造，谁拥有空间压缩的能力，谁就掌握了空间价值生产的源泉。

3．电商平台的空间集聚价值

电商平台需要吸引足够的流量以支撑起平台内众多店铺的运营，同时借助足够多的流量来换取流量寻租。电商平台之间的竞争同店铺之间的竞争一样，都是对空间展现机会的竞争。一方面是铺天盖地的推广活动，让更多的用户注意到自己平台的卖点、特色与调性；另一方面是购物品质、习惯与风格的坚持，让老顾客不断积累并达到口碑营销的目的。种种努力最终是为了在众多电商平台中脱颖而出，让消费者买东西能够想到来这里购买，甚至作为一种平时浏览和打发时间的习惯。

电商平台的空间价值不单是空间展现的价值，它还包含着平台规则、风格与发展目标的影响。不同的规则、风格和发展目标展现了空间价值生产的不同形式。一个几乎不设置进入门槛而汇集海量商家的平台，尽管平台的流量是很大的，但已经预设了海量商家之间必然存在的为了争夺流量和空间展现机会而出现的恶性竞争。这时，电商平台的空间价值是巨大的，它不但拥有聚集流量、出售流量的能力，还让出售流量的过程成为海量商家贡献利益点和持续竞争的过程，让流量的价值保持一个不断增值的状态。相反，一个内部设置商家准入门槛的电商平台，尽管商家的竞争仍然是不间断的，但竞争是有规矩的，不会在“如何获得更多的展现”问题上花那么大的心思，以致让虚假交易等刷单行为普遍存在。这种情况下，由于电商平台内部的竞争没有足够的激烈，所以即便该平台有出售流量的资本，但被出售流量的增值能力相对而言却是不高的。

电商平台是商品展示的窗口，没有了一个拥有足够多流量的电商平台，再好的商品也很难在电子商务中卖出去。电子商务的大众零售性质已经限定了电商平台的空间价值。

平台的空间价值本质是让一个个本身无价值可言的流量汇集在了一起，从而建构了自身不可或缺的商业地位。这种不可或缺的商业地位是聚集流量的能力问题，在电子商务兴盛起来之后，每天每时的流量都是巨大的，这些流量不是流向这个平台就是流向那个平台，所以电商平台的重要性是时时受到流量多少与流量质量的考验的，现实的表现落到了消费者购物习惯之中，浏览和购物习惯变了，平台的空间价值也就没了。

流量和平台的空间价值是空间压缩价值的进一步呈现。空间压缩只起到汇集商家、消费者、商品的作用，它只是电子商务在空间形式和空间状态上的改变，它只是让共视空间的竞争和消费者的反复比较成为一种可能，但真正唤起空间压缩巨大商业价值意涵的关键则是流量。没有了消费者的持续关注和购买，空间压缩也好，平台的价值也罢，一切都无从谈起。

 

四、空间压缩的特质与价值

空间范围的压缩引起了空间布局以及空间关系的改变，进而产生了区位价值与空间集聚的价值，因此空间压缩的价值更为根本。空间范围、空间布局以及空间关系揭示了空间压缩的特质及其价值。

1．空间压缩的新特质：信息与空间的内爆

哈维在阐述“时空压缩”概念时，使用了“世界有时显得是内在地朝着我们崩溃了”^［4］300这种说法，它非常接近鲍德里亚的“内爆”概念。鲍德里亚认为，在拟真社会中，无指涉物即本体论空白的“符码”充斥在人们周围，符码的运行不再遵循生产时代中价值的商品规律，而是以符号的交换价值为幌子，呈现出“信息的自我复制和无限增值”的“内爆”过程^［11］。鲍德里亚说：“真实的过剩终结了真实，正如信息的过剩终结了信息一样。”^［12］

电子商务所产生的空间压缩也带有“内爆”的些许特质：（1）电子商务的空间展示是实际商品的符号形式，符号形式与实际商品之间存在差异；（2）电子商务的空间压缩汇集了过剩的信息，为了在过剩信息中脱颖而出，网店公司在商品推广、空间展示上花了大量力气，最终的结果是“信息的自我复制和无限增值”，之所以说是“自我复制”，是因为在电子商务中同类商品的图形、图像以及各方面信息呈现为相互模仿与复制的趋势；（3）电子商务的空间压缩让海量信息充斥在消费者面前，不断更新、反复刺激（如抢购、秒杀、活动、大促狂欢节等经常限时却从不停止），以致意指模式因果关系确定性的崩塌已经逐渐通向了“意义的内爆”——拟真的起点^［13］。

电子商务中“内爆”的空间将无限的空间挤压到了一起，让不同空间（线下的如生产地、店铺、电商平台、运营公司、销售者、快递公司等，线上的如展位、顺序、活动、推广、互动、关联等）交织在一起并不断地相互影响，牵一发似有动全身之效（如一家店铺降低了价格，其他同类商品均及时地做出应对，引发同行竞争不断）。在电子商务中，空间的这种挤压、排斥、交织、影响、复制、竞争、冲突的“内爆”过程，增加了空间价值的复杂性。最终，电子商务的空间实践明显地改变了空间的存在状态，呈现为信息过剩、空间过满、交织频繁的特质。

2．空间压缩特质伴随的价值增值

空间范围的压缩其实是一种商业化的后果，电子商务的空间“内爆”让空间的压缩充满了商业竞争性，不单是对人们感受、文化意涵以及信息过剩的人文色彩的批判，而是带有明显的商业化运作倾向：海量信息、多重空间、远程对接、同行比较等让商业竞争更加惨烈，让消费者可以比较选择的空间更大，让电商平台汇集了更多数量的重复的、存在细微差异的网店公司和店铺，选择的耗时与差别的可靠性随之成为问题。空间的“内爆”过程充满了商业价值，伴随着空间的流动性，商业竞争更增添了时间维度上的紧迫性、实时性与不确定性，在追求收益确定性的道路上，商家们的竞争从不间断。电子商务拓展了空间，一定程度消除了空间障碍，让越来越多的生产者、商家、消费者、中间服务商进入到这个“内爆”的空间当中，看似商机无限，其实内含着发展的限度。

哈维在《资本的限度》一书中提出了两对矛盾：第一是“空间障碍的打破”与“地理差异的生产”；第二是“空间构型的固定化”与“空间重组的危机”。我们可以发现，电子商务引发的空间属性改变一定程度带有“空间重组危机”的色彩，电子商务中的空间是内爆的，是流动的，这种持续的动荡成为空间构型的属性，不断地重组与洗牌蕴含着危机。

不过这里价值增值的限度更多的不是哈维的逻辑，而是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的逻辑。是消费的力量凝聚了电子商务的空间格局，设定了空间内爆的限度，即内爆的空间始终围绕消费而展开，始终为了消费的实践而生产。这里牵扯到如何在过量的信息和持续的竞争中脱颖而出的问题，也触及了哈维所说的“地理差异的生产”。

电子商务的空间压缩让空间争夺、同行竞争、信息流动成为不断实践、时时进行的空间价值创造过程。空间的过剩凸显了空间价值的稀缺性，同行竞争凸显了空间价值争夺的透明性，最终谁拥有了制定规则与掌控数据的能力，谁就占有了空间压缩价值。空间状态的改变尽管没有改变空间的基本属性（广延性、三维性、范围性、物质性、社会性），但让空间基本属性的呈现形式发生了改变。电子商务压缩了空间，一定程度打破了线下交易的空间障碍，让空间的广延性得以深入，让空间的范围得以拓展并浓缩到有限的几个电商平台之中，形成了压缩的、交织的、过满的空间关系。

空间压缩特质的价值揭示的是空间压缩状态的建构、产生、演化过程中包含的空间价值生产，电子商务建构空间压缩状态所呈现的是一种建构空间关系与空间形式，利用空间状态的改变，最终获取空间价值的实践过程。空间压缩状态的价值主要表现为空间的使用价值，但这种使用价值不是空间的自然价值，也不是空间生产的附带价值，而是电商平台有意生产的使用价值。电商平台塑造着空间压缩与空间集聚状态，并通过一系列方式达到空间价值的转化，让空间压缩拓展商业范围，增强同行竞争，实现空间价值增值，最终使得所有网点店主以及广大消费者为空间压缩的价值买单。与此同时，网店店主们依托电子商务所塑造的空间压缩与空间集聚状态，努力将自己手中的商品卖出去，尽管重心在商品价值上，但电子商务的空间状态却提供了必不可少的空间使用价值，离开了空间压缩与集聚，网店店主手中的商品就没有了展现的平台，也没有了销售的渠道。

 

注释：

①② 参见阿里研究院《农村网络消费研究报告》（2015），

http：/ /i．aliresearch．com/file/20150716/20150716133856．pdf．

 

参考文献：

［1］ 马克思．资本论：中［M］．郭大力，王亚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138．

［2］ RICHARD D W. Review The Limits to Capital［J］．Economic Geography，1984，60（1）： 81－85．

［3］ GORDON L C. Review The Limits to Capital［J］．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1983，73（3）： 447－449．

［4］ 哈维．后现代的状况：对文化变迁之缘起的探究［M］．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5］ Löw M. The Constitution of Space The Structuration of Spaces Through the Simultaneity of Effect and Perception［J］．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2008，11（1）：25－49．

［6］ 戈特迪纳．城市空间的社会生产［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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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张一兵．反鲍德里亚———个后现代学术神话的祛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424．

［12］ BAUDRILLARD J. The Vital Illusion． Ed． Julia Witwer［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0： 6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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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高云涌，张斐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