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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想徒生恐惧,实干创造未来
冯仕政
导读 空 想徒生恐惧,实干创造未来——这是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冯仕政老师的金玉良言。在结束《社会》杂志理论工作坊的会议之后,冯老师欣然接受了《索骥》 团队的采访。在采访过程中,冯老师不仅详细回答了小编在阅读文献时遇到的问题,更是鼓励想走研究道路的青年学生:要想有所成就,必须“实干”、“敢干”, 而不能停留在“想”的层面。
1.在《沉默的大多数:差序格局与集体抗争》这篇文章中,您认为“社会关系网络”对个体(遇到问题时)是否进行抗争的选择产生了影响,并且采用讨论网、拜年网等指标进行社会关系网络的测量。那么您认为对于中国的关系网络,是否可以用最早始于西方GSS讨论网这样的指标进行测量?如果不可以的话,您觉得用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可以很好地反映出当前中国人的社会关系网络?
关 系网的测量,不仅是一个纯粹的方法问题,而同时是一个需要深入思考的理论问题。具体采用什么方法去测量关系网,表面看是一个技术问题,其实背后隐含着一整 套关于社会怎样运作的假设。美国学者采用所谓“讨论网”去测量关系网,可能与美国公民社会比较发达、人们喜欢结群结社、大量事务通过公共讨论和辩论去解决 有关。美国学者注意到这一点,所以想到用讨论网去测量社会关系,而中国社会的运作模式就不一样,人们不习惯讨论和争论,越是亲密的关系越不争论。这样,讨 论网在测量效度上就成问题了。
边 燕杰教授曾用“拜年网”去测量中国社会中的关系,这是很好的尝试,效果有待观察。中国人对关系的运作是非常微妙的。注意观察会发现,很多非常铁的关系,其 实平时交往并不频密,但关键时候用得上;反而是那些不咸不淡的关系,要隔三岔五地维系一下,但关键时候用不用得上还得两说。根据一些经验指标观察和询问到 的关系,其实并不是受访者真正的关系。心上人不一定是眼前人,眼前人不一定是心上人。这种情况在中国非常普遍。
还 有一些“关系”,其实不是真正的关系。就像段子里讲的:谁去拜过年领导不记得,谁没去拜年领导都记得。为了避免被领导记得,只得去拜拜年。这种关系实际上 是被某种社会结构挟持的结果。当事人也都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关系,是不会抱什么指望的。总而言之,怎么测量关系,需要从理论上仔细思考一下,这个社会中关 系到底是怎样运作的?然后才能找到既有效度,又有信度的测量办法。凭感觉或简单套用都不行。
2. 您在这篇文章中还指出,抗争性行动在中国大多是个人的而非集体的,这是基于集体行动在中国的政治敏感性等问题的考量。应星老师在一篇关于草根动员的文章中 也提出了行动的弱组织化观点。非集体性和弱组织化的抗争行动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草根动员人物或“带头人”,但与此同时也使群体在表达自身利益和与正式组织 进行力量博弈的时候后劲不足。那么我们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是继续保持这种安全性高的弱组织性还是采取类似于在解决劳资冲突中三方协商机制的正式组织化?
关 于组织与抗争之间的关系,是集体行动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需要明确两点:第一,在不同社会结构中,集体抗争对组织的需要程度是不一样的。有研究发现,在 一个高度集权或高压的社会中,对组织的需要程度会相对比较低。因为抗争的目标或者说“敌人”已经很清晰,“敌我”阵线比较清楚,无需组织和动员,潜在的抗 争参与者都能比较好地团结起来。
反之,在一个多元社会中,“敌我”阵线会比较模糊,必须经过一番复杂的组织和动员过程,抗争者才能很好地团结,进行有效的抗争。
第 二,关于组织对抗争成败的影响,在学术上还有争议。一种观点认为,组织化程度越高,能够动员到的资源越多,并且能更有效地克服集体行动中存在的“搭便车” 的痼疾,提高资源的使用效率,从而提高抗争的成功率;另一种观点认为,组织化会导致寡头化,引起组织目标的异化,反而降低抗争的成功率。组织与抗争的发生 和成败是个什么关系,很难一概而论,需要进一步厘清背后的边界条件和作用机制。这是今后的研究中有待深化的问题。
3.那么,组织的建立与否是否影响个体的动员积极性呢?
这就要看抗争的目标、内容和形式了。Piven & Cloward曾经写过一本叫《穷人运动》的书。他们认为,像穷人这种人群,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资源就是“集体蔑视”(mass defiance)。 如果建立组织,只会扼杀同仇敌忾的气势,导致运动失败,这有一定道理,但是,如果抗争的诉求比较高,导致抗争的过程比较长,就需要建组织了。因为士气这玩 意,再而衰,三而竭,难以持久。当然,组织本身怎么建,也有很多形态。草根组织,即由潜在受益人自身担任领袖和作为主要参与者的组织,因为参与性较强,所 以比较能够保持参与者的积极性。而所谓“专业组织”,即由潜在受益人之外的“良心支持者”建立的组织,在运作上一般具有较强的规范性和精英性,潜在受益人 连参与的机会都很少,积极性自然就谈不上了。这时候,他们通常是被动的。
4.我们了解到,您比较关注中国的信访制度及其以后的改革方向问题。去年在我国的信访制度改革中,明确提出了“不受理越级上访”这条规定。正如钱穆先生说的“任何制度的产生都有内在的用意和外在的需要”,那么在您看来,这一条款的加入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
国家的意图还是很清楚的,那就是通过严格规范信访程序,一方面保持社会稳定和良好的信访秩序,另一方面有效地维护法制的权威。当然,效果怎么样,有待观察。越级上访背后是复杂的社会矛盾,在社会矛盾没有根本缓解的情况下,越级上访问题也难以根本解决。
5. 我们都知道,在中国当前各类研究社会矛盾或冲突的文献中,有一组相似的概念,比如抗争政治、**件、社会冲突、社会运动、集体行动等,您在《社会冲 突、国家治理与“**件”概念的演生》这篇文章中选取了**件这一概念,并分析了**件从无到有,从治安概念到政治概念的演进过程,以及造成 这一过程的社会逻辑和机制,这是基于什么考虑呢?
我 在文章里已经讲到,“**件”不是一个严格的专业概念或法律概念,而是一个富有中国特色的政治概念。但是,无论这个概念的学理性怎么样,大家在专业上 和法律上如何评价它,它反正就是国家用以布局和组织维稳工作的中心概念,深刻地影响着国家在维稳问题上的实践。要研究中国的维稳,这个概念无论如何是绕不 过去的。不理解这个概念,就不能理解国家感知、思考和应对社会冲突的模式,也就不能真正把握国家的维稳行为。考辨“**件”概念的演生有助于更好地把 握国家治理社会冲突的方略及其变迁。
6.在这篇文章中将改革开放以来的集体抗争区分为三次浪潮,这和学界一些其他学者的划分存在不同。并且提到这三次抗争浪潮的组织性、政治性是不同的,体现在规模上也有很大差别。您是基于什么做出划分的?
集 体抗争浪潮怎么划分,起止点定在什么地方,不是一个本体论问题,而是一个认识论问题。研究者对社会现象怎么分类,一方面取决于这些现象的客观特征,另一方 面取决于研究者做分类的目的。分类实际上是客观特征和主观需要相结合的产物。分类是为了做分析,同样一个客观事物,研究者基于不同的需要会形成不同的分 类。社会科学研究中的任何分类都只具有认识论意义,不具有本体论意义。也就是说,并不是客观世界本身有这么一些分类,而是人类为了认识客观世界而创造这些 分类。分类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分析工具。客观世界本身是普遍联系的,是无限且连续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本体的世界可以被任意分类。比如一群人,可以分为 男性、女性,也可以分为大耳朵、小耳朵,还可以分为硬头发、软头发,如此等等。
到 底怎么分,不取决于人的客观性状,而取决于所欲解决的问题。比如上面关于人的三种分类,第一种分类对市政部门来说是有意义的,因为他们要据此决定怎样修厕 所,后面两种分类则没有意义。但后面两种分类对美容师来说是有意义的,因为他们要据此决定怎样美容。因此,脱离人类目的去讨论分类的对错优劣是没有意义 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分类和其他学者的分类其实并不存在冲突,因为我们是在讨论不同的问题。当然,如果我们讨论的是同一个问题,则需要进行比较和取 舍。
7.您认为我们写论文时应该先找理论还是先做实地研究呢?
谈 不上什么绝对的先后。在一篇论文中,理论观点的阐述和田野资料的铺陈是分先后的。但研究结果如何表述是一回事,实际的研究过程如何展开又是另一回事,二者 并不等同。从实际的研究过程来看,社会学研究就是“两头碰”:带着理论设想去做田野调查,基于田野调查去做理论构思,如此来来回回,循环往复,直到理论解 释与田野资料高度吻合为止。
这 个过程实际上分不清头尾,或者说没有必要分清头尾。当然,万事总得有个开头。理论和田野,从任何一头开始都是可以的。先看书,有了理论灵感,然后去做田 野,用田野资料来检验和完善自己的理论构想,这是从理论进入田野;或者反过来,先观察现实生活中的现象,然后建构理论加以解释,这是从田野进入理论。从哪 头开始都可以。经验社会学研究从来都不是一次完成的,都得在田野与案头之间来回倒腾。教授也一样,他们的研究也是来回倒腾。只不过他们平时理论功夫下得深 一点,田野经验丰富一点,所以倒腾的速度快一点,效率高一点。但倒腾是免不了的。
田野与理论磨合好了,还有个如何写的问题。理论观点和田野资料在文章中如何呈现,篇章结构的布局,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都需要反复调整。再往深里说,研究过程中的经费、时间、政治等风险如何控制,都需要考虑。随着风险的不断发生和发现,研究设计也会有多次调整。
说 实话,社会学研究应该如何展开,没有一定之规。包括很多知名学者讲的东西,都不能当作教条来看。成功,需要多个因素同时具备才可能发生;而失败,只要差一 两个因素就可以把事情搞砸。这样来说,成功往往具有较大的偶然性,而失败则有更大的必然性。因此,不要老看着别人的成功,别人也是失败多次才成功的。只是 失败的没有拿出来,你都看不见。搞研究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勤奋很重要,要敢折腾、勤折腾。
8.您觉得作为想走研究道路的学生,需要培养哪些重要的能力呢?
我 个人比较强调学生要有闯劲,要敢想、敢干。就像刚才讲到的,研究过程充满不确定性。不要总是怕三怕四的,不敢迈出第一步。凡事要敢于突破自己,不要患得患 失。先干起来,不要总是关在屋子里规划、遐想。很多事情,其实只要有五六分甚至三四分把握,就可以先干起来。我有一个口号,叫“干字当头,野蛮生长”。很 多事情你在家里规划得再好,到现实中发现根本没用。现实永远比想像更离奇,总会出现很多你想像不到的岔子,你只有一边干,一边控制风险。你如果永远只是规 划而不行动,就永远不会有结果,更不会有成功。干字当头的精神,我是很强调的。
不 要总是担心成败。常有的情况是,以为能成功的事情,一干就砸了;以为搞不定的事,一下子就搞定了。你要是不干起来,就永远不会打开另一扇窗,就会永远在原 地重复自己,这样很危险。成功还是失败,谁又能料得定呢?干了不一定成,但不干肯定不成,那怎么办?就只有干了。不要太考虑今后的事情。除了那些已经确定 不能做的事,比如杀人越货、恐怖主义、黄赌毒,不要去做,其他又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呢?尤其是当前中国这个大变革时代,很多事情都是流动的,变化很快,不要 太纠结于结果。一纠结,时机就错过了。很多事情就算做错了,又能坏到哪里去?不要老怕,要有勇气、有胆量去干。我还有一句口号,叫“争取成功,准备失 败”。能成更好,不成拉倒。真要不成,接着干就是。
事 实上,很多所谓问题,都是你臆想出来的;有些所谓成功,也只是一厢情愿的梦想。凡事只有干了才是真的。对自己的了解也一样。你以为你很了解自己吗?其实并 不了解。很多时候你以为自己什么行或者不行,其实都只是自己的一种想像,而不是事实。人们总是觉得自己对自己很了解,其实了解自己是最难的。今天想做学 问,明天想当公务员,不要光想。光想,永远不知道哪个更合适自己;要去试,试了才知道自己适合什么。敢闯敢试,这点精神我觉得很重要。不要自我设限、画地 为牢,把自己给圈死。想不明白的,就先干起来,不要老在那里想。思维的迷障用思维本身是无法打破的,必须用实践去打破。